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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时温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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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哀戚的日子里,晴旖穿着长公主府刚送来的她当年的衣裳,送别时温。仍旧是当年小侍女的襦裙,浅浅的蓝色带一点花样,可这却是当年她初见时温时的模样。记着自己当年的稚嫩,少不更事独自一人,因有时温一路而备觉温暖,可如今自己终于富贵荣华不绝于眼,终于可以给予时温的安逸时,她却为自己撒手而去。身后随着的彩珠辛夷二人仍旧红着眼眶,但碍于不敢晴旖再度伤心,也只能忍耐泪水,微笑送别。宫门缓缓开启,门外的时温的亲属纷纷向她叩头请安,晴旖开口“都起来,时诗随我来。”被称作时诗的那一个是时温最疼爱的妹妹,只与她年岁差的大些,如今只有豆蔻之年。
她诚惶诚恐的跟着晴旖,片刻晴旖才说“你姐姐生前最喜欢的便是你,因此我也希望你好生活着,你们一家今后都会吃穿不愁,等你出嫁时我会亲自为你谋一个好的婆家,是以等你十五岁了,姐姐希望你可以入宫来我身边作个女官,再亲自由陛下赐婚出去。”
她虽有些不解,但也跪下安分的行礼“时诗多谢贤妃娘娘,但姐姐早有嘱托,我秦氏一族女眷皆以姐姐为前车之鉴,不可再入宫。”
“你去吧,若有什么难处,我遣派去的那两个人自会帮你们忙,若实在有人为难,我也会出面为你们做主。”
那小丫头听了这话说“我姐姐常说将您当作女儿,这些年来娘亲岁数大了,渐渐的我们一众年轻弟妹都由时温姐姐供养着,因此我们也看时温姐姐为娘亲。今日姐姐诸事仰赖着贤妃娘娘,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替姐姐报答。”
晴旖哂笑“我欠时温的太多了,根本还不清楚,你们只是沾她的福,我也不过是想要减轻我的愧疚罢了。”
时诗一礼离去了,晴旖感觉后面有人走过来,以为是彩珠“珠儿,我现在才觉得我有多累,我看到时温姑姑的妹妹,好像看到时温当年。斯人已逝后,生者能做的竟只有这么多。”
“时温没有怪你,你也不该如此自怨自艾。”谨晏揽着她说。
“陛下?”晴旖转过身去一礼。“我不知道您今日会来。”谨晏看着她身上的素衣“这…是你当年的衣服?”“不错,正是臣妾当年面见陛下时所穿,长公主今早遣人送来的,我想我当初就是这个模样见的时温姑姑,如今也如此相送吧。毕竟我与她在一起几年,都不曾在她面前展示出多少改变。”
“你身边也该再添两个人了,这几年你一连升迁,都一概推拒了季何尚宫局的人,你是觉着用的不顺手吗?”
“我从小便喜欢亲力亲为,总不喜欢身旁一大堆人伺候,觉着十分麻烦,至于西院那一众人,她们原是因为我才入了与皇后的争斗之中,如不把她们放在身边,我总是提心吊胆的。可臣妾不愿翠枝宫再多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怕…怕她们与时温一样,重蹈覆辙,因我丢掉性命。”
谨晏揽着她,让她倚在自己肩上“是我没有护好你,即使如今世家之力已在渐渐的弱下去,可我依然没有动手。晴旖,再等一等,等我把一切都归拢好,我一定让那些参与此事的人,为之付出代价。”
晴旖望着他,终还是笑道“您说的是,您有多么不容易,臣妾永远都不知晓。”
谨晏抱紧了她,却觉着怀中的她明明离自己这么近,他们心的距离却好似越来越远了。
晚间,彩珠入内向晴旖一礼,“姐姐,景妃身侧那个宫人已然畏罪自尽了。而您的越姐姐,亦被陛下遣去行宫别居了。”
晴旖抬起头来“陛下为何…断了所有的证据?他想护着谁呢?”
彩珠颔首“今日我与蒲玉姐姐说了几句话,蒲玉只说,逝者已逝,生者再为其哀痛亦只会伤了身子罢了,再无他用。因是您不能因痛心过度而伤及自身。”
晴旖忽地站起身来“难道时温一事,是陛下与世家协力的杰作吗?又或者说,是陛下对长公主的警告?他如今虽极为宠幸长公主送来的张尹菱,可却用时温的死来告诫明素婼,生杀予夺之权在他的手中?彩珠,你说,是不是这样?”
彩珠惶然跪下道“姐姐,这不可能,时温是为姐姐不愿与世家争斗而牺牲的,她是被世家逼死的,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啊?”
晴旖遂起身“陛下如今可在北辰殿?我要去寻他问个清楚。出了门,只见敛霜木芷等在门外头“您可好些了?”木芷扶住她问。
“陛下如今在何处?”
两人面面相觑,似是不想答她这话。而晴旖自是明白她们不想答的地方是何处,当即冷笑道“她悦茵宫我有什么不敢去的,一个宠妃我有什么不敢得罪的,便是今日陛下废了我我亦要去。”这悦茵宫三字,取自尹菱尹字同音,有使她心悦之意,当月选了这个殿名,大家都十分感念陛下的一片真心。而晴旖,尽管知道他如今的甜蜜里带着算计,可她想,哪个女人不愿沉浸在这样甜蜜的骗局中呢?即便是假的,是梦幻,亦一定愿意继续做着这个虚幻缥缈的梦吧?
悦茵宫内张尹菱正与谨晏一齐坐着,张尹菱百无聊赖,恰逢今日谨晏正忧心晴旖为时温忧心过度,无心与她说笑。
外头一阵吵闹的声音,谨晏为今日之事,明旨告诫任何人不得入殿扰他,听了这喧闹更是心烦“何人在外?”季何一声“贵妃娘娘您不能抗旨。”只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似乎听到了彩珠的规劝声“姐姐咱们回去吧。”可显然无法拦住此时的晴旖。
晴旖此时一身素裙,浅淡的月白色高腰襦裙加上她此时哀痛的神情,如同将所有蓝色都掩去,她神态悲至极点,谨晏忽然觉得,在这时,他再不应该冷眼旁观。
“陛下…”张尹菱站起身来。“贵妃您这是…?”张尹菱想过去扶着此时有些不稳的晴旖,可晴旖既没领情,反而反手就是一掌打在她脸上。“你们有什么冲着我来?凭什么拿时温做牺牲品?”
张尹菱见谨晏在,当即委曲的哭不停,晴旖似乎根本没在意今日所行种种,闯宫,抗旨,掌掴妃嫔,这都是她一辈子不敢想更不敢做的,可这一瞬间,这个害死时温的凶手就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她怎能无动于衷?
“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只求陛下待三日后赐妾一杯毒酒,亦或一条白绫。”晴旖毫不犹豫向谨晏一拜,一叩,声音十足有力,彩珠一边拉她一边请罪“陛下恕罪,容贵妃娘娘伤痛过度神智不清才会跑到悦茵宫来。陛下恕罪,但愿陛下能体谅贵妃哀毁过度,才会神智昏聩做出此等无礼之事。”
谨晏扶起她,她手腕处瘦若无骨,可见这一两月中,日渐消瘦,如今再没有从前娇艳如花的样子了。“无妨,朕送贵妃回去就是。”他欲扶晴旖之臂,却被晴旖暗自避开,张尹菱自然注意这一点,喜道了一句恭送,目睹两人离开。
“贵妃。”他摩挲着晴旖的鬘发,尽可能温声劝道“尚宫局的人查过,那场火,的确是两个宫监的无心之失,他们亦都伏法,你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晴旖的眼中终于有了神采,冷笑连连“陛下信了?他们与我无仇无怨的,只是喝醉了酒打翻了蜡烛就能烧了我整个翠枝宫?当时所有房门紧锁不开,陛下您到底是真的信了这些个不可能的说辞,还是您根本不愿意查出真相?这件事情里,不会亦有您的一份功劳吧?不会是您为了警告长公主而下令赐死了时温吧?”
“贵妃…你…”
晴旖一下挡开他的手“今日去找陛下,只为告诫陛下,张尹菱绝非善类,我但求你还有一点的头脑理智,都要避而远之,她已不是你姐姐的人了,她接近陛下的目的根本就不单纯。”
谨晏此时只因恼,说出的话也夹枪带棒,火气十足“死了一个秦时温贵妃便这样,连自己死活都不顾了,难不成有待一日朕驾崩贵妃还殉了不成?贵妃好歹是六宫里头皇后一人之下,穿的像是国丧似的还成不成体统!”
晴旖一面笑一面又流泪“你瞧瞧,你瞧珠儿,我便说我说了这话也不管用,偏他被人迷了心窍,我看若找来雷公电母来劈一劈,他也不待醒过来的,既然陛下想醉,我怎么让陛下醒酒啊?咱们喝咱们的,去让时温备酒去。”她说着说着竟当了真,走路也晃荡的厉害,彩珠一个人显然扶不住她,谨晏只觉说的重了,看她浑浑噩噩只好扶了她另一边,好在晴旖糊涂了也不知道是谁,只因为是辛夷来了“珠儿,我是个傻子,你和辛夷骂的没有错,我错就错在我太在乎他,他凡是有什么痛痒,我第一个维护。如今我这个样子,他找别人快活了,我还有什么好说?一厢情愿的爱好累,我想把心要回来,我想去找时温姑姑请罪。我想亲手了结张尹菱,与她同归于尽,可我怕…我怕时温怪我,你说…这件事里这么多人掺和,我到底要报多少次仇,我到底是攒了多少仇家啊…”
彩珠望着谨晏,不知道是否还要请罪。只见谨晏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此时已走到翠枝宫,谨晏瞧里头虽已整饬过,仍然压不住火过后发焦的气味,晴旖这几日本感着风寒,闻了这味道咳个不停,谨晏见状只好将她往北辰殿领。晴旖此时头脑混乱,只以为是在自己宫里,“我们那儿该撤的都撤了,怎么忽然多出这么多摆设?”
“珠儿…越姐姐不是要来找我吗?她怎么没来?”她这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原在翠枝宫里这两日已是平常,彩珠却没想到她晨起又喝了不少。“陛下,姐姐饮的是您去年赐的陈年佳酿。怕是酒劲太大,后劲足。”
“什么酒她这样喝,都不可能不醉。”说罢谨晏将她抱起,晴旖也渐渐的睡了过去。在他的寝殿里歇着自然歇不久,晴旖没一会就醒了,眼见彩珠端来一杯醒酒汤跪坐于一旁。
“我不喝。”晴旖抚着额头,“醒了就会疼。”说罢指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是我的错…辛夷说的对,若我真能拉着张尹菱去给时温请罪,便不是我了。”
彩珠劝“木樨姐姐可说了,姐姐的心口疼过段时日就会好,但如此不吃不喝只论饮酒,却是大伤身子的做法。。”
“你还是喝了吧。”谨晏走过来,亲自接过药碗坐在她一侧。
“你身边剩的那几个,若你还想朕替你护着,就保重自己。”
他这句话迎上晴旖满是血丝的眼,晴旖听了这话就拿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喝了觉着胃内一阵不适,彩珠忙端了痰盂来,这下大约是把什么都吐光了,连酒带药的一起都吐了干净。彩珠说“奴婢去煮粥。”晴旖则是半靠在榻上,头疼的厉害,她不停抓着头发,撕裂一般想要减轻一丝丝的疼痛。
谨晏拍着她的肩“会过去的。”
木樨应命来北辰殿,请了安后给晴旖看脉“我昨儿开了药,姐姐喝了?”晴旖摇头。
“我要珠儿送的解酒药姐姐喝了?”
晴旖又是摇头。
“我头疼的厉害。”晴旖似是已在强忍,谨晏刚覆上她的头,就看见两行泪滚落下来。“怎么这样疼…”
“姐姐您节哀吧…”木樨说罢一叩首,“药只能解一时的疼痛,您的痛在您心里,心病难以用此药医。”
晴旖听了这话苦笑“原是如此,你回去吧,我若是这次能去见时温了,也不枉姑姑为我付了十年心血。”
辛夷听了这话在外面等不住,直闯进来抓着晴旖的肩说“你还不配去给时温姑姑请罪,你连她的死因,合谋都未弄个清楚,你凭什么死了一了百了,你可掂量着,只怕你下了黄泉姑姑不肯见你。姑姑平日里积善积德,早已升上天庭做仙子去了,怎么肯见你这个凡人?你最好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活着,我怕你玷污了姑姑圣洁。”
辛夷说这话时激动万分,字字直指晴旖心尖之事,晴旖听了这话竟难受万分,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她见谨晏坐在她身前忙用双手去挡,谨晏眼见她呕了一手的鲜血,一声厉喝道“来人,传侍御医。”
“晴旖,你…”谨晏将她揽至自己怀里,见她面庞煞白,气若游丝,怕已是命悬一线。彩珠叫了侍女奉上盥洗等物,为晴旖净手。
木樨闻出事已又折回来,辛夷有些懊悔只好退了下去“姐姐您…吃点东西吧。”
彩珠顺势奉上粥碗,谨晏扶她倚在软榻上,自舀了一勺与她“好歹喝一口,为时温的不白之冤。”
晴旖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下去“陛下纡尊降贵,臣妾万分惶恐。”
“无妨,只要你好好活着。”侍御医没过多久就被请至北辰殿,探了晴旖左右二脉“贵妃娘娘方才是…呕血了?”
“不错。侍御医觉得如何?”谨晏问。
“微臣观贵妃娘娘面色惨白,定多日未曾进食,微臣听娘娘近日的寝食,知娘娘久醉伤身。恕微臣冒犯,贵妃若一意求死,微臣则无法求全。”
“如今我若不想求死,敢问太医,我还能活多久?”
一声“晴旖”与“姐姐”并行,眼见谨晏彩珠皆忧心忡忡的看着她,晴旖也是无奈笑笑“你们不必如此,现实总要面对的。”
“贵妃好生调理,今后荣华一生则不难。贵妃多年寒症发于身,且近日调理不够,如今身子有些差也是常理,您既有木樨姑娘这个懂医术的人侍候在旁,不必忧虑太过,只要保证心情舒畅,莫要郁结于心才是。”
这侍御医是在往好了说,晴旖目见谨晏神色不安,阖眼道“陛下无需忧心,就算我活不了多久了,时温之事,我亦无需陛下,会自己查个清楚明白。”
谨晏看着她,说“秦时温她到底为什么死,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晴旖径直望着她“我知道,是世家举起了这把刀,可我想知道,这世家的执刀人,到底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