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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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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完全没有料到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儿还有能力反击,苏茉更没有料到自己的第一反应会是这样的。左脚和右膝都受伤的苏茉,完全没能真的撞向猴子,而是扑倒在他脚前。苏茉一把抓住他的脚,用力一拉,猴子立刻失去重心摔在地上。
医院保卫科在这时终于赶到了,一起上前将医闹的人制住。
保卫科和军队一样都在事情解决之后才会来。苏茉趴在地上想。
宋朝的脸毫无预兆的在她眼前放大,苏茉几乎能感觉到实体化的杀气扎在自己身上。
苏茉很想对他说“我刚才救了你,不能给个好脸色吗?”。然而以她的了解,宋朝的答案必然是——“我不需要你救。”
事实上,宋朝没有对她说任何一个字,他只是弯下腰将苏茉抱回轮椅,然后转向小王,“送她回病床。”
回去的时候,小王护士对苏茉说:“你可真勇敢!”
苏茉只礼貌的笑笑,没有说话,显然不太高兴。
小王也很能理解,毕竟她刚才是想去救宋医生,宋医生不说感谢人家,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人家病人能高兴才怪。她说:“你别在意,今天是事儿太多了,宋医生往常对病人可好了。你别看宋医生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可为病人着想了,对我们这些小护士也好,还经常替别的医生值班。”
“听起来,宋医生人很好。”苏茉故意加了“听起来”三个字。
“当然了!宋医生人特别好,而且今年31岁就是主任医师了,黄金单身汉,”小王滔滔不绝的说,“你想啊,就算博士毕业升副主任医师也要两年,副主任到主任至少五年。就按照本硕博连读八年制计算,宋医生16岁就念大学了!和他生出来的孩子一准儿是天才,多好啊!”
“这么说……”苏茉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有试探的痕迹,“你们医院很多人追他了?”
“那倒没有,干我们这行累死累活的,再找一个同行,谁来顾家?我们科室有两三个女的三十多岁都没成家,就因为是干护士的,人家看不上。”小王说,“不过,宋医生年轻有为,总有跃跃欲试的。就是宋医生眼里只有工作,她们都没戏。好了,我们到了,来,我扶你,小心。”
苏茉在病床上给苏母打电话,谎称这几天余杭的编辑找她谈工作,她要先回去了。
苏母在电话里抱怨:“成年不着家,回来还不住家里。这下可好,回来没两天又走了,你眼里就没有你爹你妈。”
苏茉说:“您让我回家住哪?我卧室那张床不早就变成组合沙发和音响了。”
和家里的电话不欢而散,苏茉在医院踏踏实实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宋朝和一群医生来查房,他身后跟着三张年轻的面孔。以苏茉过去出入急诊室的经验,可以明确的判断出这两男一女都是新来的实习医生,其中一个是昨天见过的林方。
宋朝来到她床前例行检查,他让实习生来说病历,走过流程之后,说道:“没什么事,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仿佛以前根本不认识苏茉。
宋朝没有立刻走向下一个床位,他对三个实习生说:“你去给七床抽血。八床的片子该出来,去拿一下。九床早上安排了检查,你陪着一起去。”
两个男实习生得到命令干脆的走了,那个女医生却深深的看了苏茉一眼后才离开。
宋朝拿起床尾的病历边写边说:“叫你家人来接你出院。”
苏茉哂笑了一下。
家里根本不会有人来接她。就算来,又能把她接到哪里去呢?
两人交往时,苏茉被铁皮刮伤了手掌,自己去医院缝针。宋朝问为什么不叫他,苏茉理所当然的说:“叫你你有时间吗?告诉你,我能不疼吗?既然一点用都没有,叫你做什么。”当时,宋朝说:“下次必须告诉我。”
宋朝放下病历,叫来负责的护士。他指着苏茉对护士说:“这个病人下午拿到医嘱之前不能出院。”
前一刻还说能出院,怎么这就变成要留下了?以苏茉的了解,出尔反尔是宋朝字典里不存在的事情。在苏茉疑惑的目光里,宋朝目不斜视的走向下一个病人。
到了下午,苏茉并没有等到可以放她出院的医嘱,管床的护士在得到新的医嘱之前不许她出院。苏茉本人倒不急着出院,她更想知道宋朝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难道是因为突然发现她的病情比想象中严重?
苏茉正揣测,就看到了一个熟面孔。
“那么,你们考虑一下。”杨培明陪同一对夫妻到苏茉旁边的床位。
男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工作服,袖子挽起,露出黝黑粗壮的手臂。他大幅的挥舞着手臂,“我们不用考虑,我不检查!”
杨培明微笑,“反正今天的住院费已经交了,不如坐这儿考虑一下,占个床位睡一晚上也不算白交那些钱。”他说完不再管那对夫妻,转过头对苏茉说:“宋朝还没下手术,你多等会儿。”他和苏茉一共才见过两三面,却像已经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态度亲切随意。
苏茉没有细究这些细节,对他点了头,总之是要有宋朝的医嘱她才能出院。
灰扑扑的男人拖了脏兮兮的球鞋爬上床,白色的床单上滚上一层土。
穿着碎花上衣的女人和他说道:“孩子他爹,还是做个检查吧,昂?”一副乡里女人的粗壮身板,声音却十分伏低做小。
“不做!你个败家老娘们!一个检查二百多,这些快一千了!”黝黑的男人盘腿坐在床上,大脚趾从袜子的破洞钻出来,正对着苏茉。
碎花女人没有底气的小声劝说:“身体重要,钱没了咱们不还可以再赚吗。”
“那可是一千!我起早贪黑多久才能赚回来!孩子不上学了?家里不吃饭了?不检查,出院!”
“今天都请假了,工钱也没了,咱就休息一天吧?昂?”碎花女人低声细语的和他商量。
黝黑的壮男人戳着她骂:“都是你这败家老娘们,我都说没事了,非要来医院!”
“你早上都晕了。”“碎花”低声说。
壮男人不再理她,枕着手臂仰天睡觉。碎花女人在旁边安静的陪着。
苏茉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翻翻手机,看看小说。从三四点等到七八点,苏茉没有等到宋朝,黝黑男人的弟弟却来了。
“嫂子,我大哥怎么样?”来的男人膀大腰圆,满面油光,身上的衣裤倒很干净。
“没啥事,医生让做检查,他死活都不做,这会儿睡着了。我寻思着他假也请了,钱也花了,让他在这儿歇一天,也不算白花住院的那些钱。”
“医生让做啥检查啊?”油光男问道。
“好像是脑子啥的,我也不懂。”她从身上翻出折了几折的检查单给小叔子看,“你在大饭店做大厨比我们懂得多。”
油光男随便看了看,“我也不懂这是啥,不过,大哥既然没啥事就不用检查,现在医院开这些检查都是坑钱的,一个检查好几百,他们医生有提成。”
女人后悔不竭的搓搓手,“亏你来了,不然我啥都不懂。”
“没的事,这不也没花吗,”油光脑袋的大厨问道,“都这会儿了,我大哥吃饭了没?”
“还没吃呢,他好容易休息一会儿,我就没叫他。”
“那我出去买点,咱一起吃。”
女人赶紧拦住,“不用了,我回家做点拿来就成。”
“嫂子跟我客气啥,我一个当厨子的,还不能请我大哥吃顿饭了?”小叔子大步去了。
苏茉也饿得很,正要订外卖,小王护士端着盒饭来了,她笑嘻嘻的说:“杨医生让我送来的,饿了吧?”
“杨医生?”苏茉和杨培明真的一点都不熟。
“杨培明杨医生,就是成天没个正经的那个医生,之前还给你看过脚呢。”小王护士以为她不记得杨培明了,“他说宋医生下手术不知道得什么时候呢,不吃就浪费了。他就让我把学生给宋医生买的盒饭给你拿来了。”
“这不好吧?宋医生下了手术吃什么?”
“没事,一会儿有人肯定还会给宋医生买,不会让宋医生吃凉的。”小王护士意有所指的说。
玩文字游戏,苏茉很有天分。她问道:“现在的医学生都这么尊师重道?”
“哪呢,这不是别有目的嘛。”小王护士瞥了一眼办公室,顺手把盒饭放下,“别人献殷勤,咱们能沾光干嘛不沾?”
急诊办公室三面玻璃,一面朝绿色通道开门,一面对着临观室,方便照看病人。此时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姑娘,但从苏茉的角度看不十分清楚,当着小王护士的面,她也不好偏过头仔细看。正巧这时,油光男拎了四个饭盒回来。
“叫我哥起来吃吧。”
碎花女人推了推灰扑扑的汉子,“孩子他爹,吃饭了。”汉子睡得很熟,没有反应。
“孩子他爹?”她又用力推了一下,黝黑的男人顺着枕头往一侧歪去。
油光男毕竟在大酒店当厨子,见过大世面,他感觉不好,上前使劲儿晃了几下大哥,“哥、哥。”他脑子里闪过电视剧中常出现的一幕,惊疑的探下汉子的鼻底,手立刻像触电一样抽回来,“大哥!大哥!”油光男嚎啕声几乎要掀了留观室的天花板。
“碎花”本来还一脸茫然,看小叔这样激动,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哇哇哭起来。
小王护士赶紧过去,一面按电铃,一面准备抢救。
很快就有医生跑过来,苏茉一侧的帘子被刷一下拉上。被架到帘子外面的“碎花”还在哭,油光男抹了把眼睛,死死的盯着帘子。
这时,宋朝走进留观室,身上穿着绿色的刷手服。他没有直接来找苏茉,而是和管床护士说了几句话匆匆就走了。管床护士去办了事,过来对苏茉说:“手续办好了,你可以出院了。”
苏茉道谢,把自己随身的几样东西收拾好正准备走,就见宋朝换了完全称不上有品味的牛仔裤和休闲衫,推了一把轮椅走过来。
“走。”他对苏茉说。
“去哪?”苏茉问。
“停车场。”宋朝没等她同意,就把她弄上轮椅。
苏茉没有懂,“停车场?”
这时,隔壁床的帘子里忽然传出:“20:24,抢救无效,死亡。”
碎花哇的一声大哭,把整个临观室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油光男直接窜进帘子,“我哥不可能死!!!”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
帘子突然被拽下来,露出被油光男压在地上的医生。油光男的大拳头一拳下去,医生的脸直接被压在地上,红肿了一半。
“我大哥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说!是不是因为我哥不肯做检查,你们把他害死的!”油光男边打边吼,“是你们害死了我大哥!”
“请你冷静……”护士上去阻拦。
“你滚一边去!”
“呀!”护士被甩了一趔趄。
“就是你们害死的!不然人躺在医院怎么突然就没了!”油光男大吼。
宋朝反身从后面双手架住油光男,赶来的医生护士或帮忙把人控制住,或把地上的人扶起来,一时乱成一团。
油光男奋力挣扎,一脚踹中面前来帮忙的住院医,住院医直接扑倒在地。
宋朝顶住他的膝盖,油光男被宋朝制住不得动弹,头使劲向后撞,却被轻巧的闪过。油光男显然有很多街头斗争的经验,他背过手去扳宋朝的头,这次躲无可躲,宋朝迫不得已放开手。油光男回身就是一记上勾拳,宋朝左臂将拳压下,右手迅速猛击对方颌部,油光男被打蒙了,半天反应过来,朝四周胡乱指:“你们根本不是医生!你们就是一群杀人的土匪!我告诉你们!我跟你们没完!”
一直哭泣的“碎花”这时吓得什么也不敢说,过了半刻才知道过来扶起小叔子。油光男跟着嫂嫂站起来还在骂:“你们等着!就你!不得好死!”手指的人分明就是宋朝。
宋朝看都没有看他,走过来推苏茉的轮椅。
“你没事吧?”苏茉惊魂未定。
“没事。”
宋朝带她来到停车场,在一辆奥迪A4面前停下脚步。他打开车门,把苏茉抱到后座扣上安全带。
“你家在哪?”宋朝握着方向盘问。
“我不住在家里。”
宋朝接着问:“住哪?”
苏茉无声的叹了口气,“北土城附近有一家酒店。”
除了行驶的微小声音,车里再听不到其他动静。苏茉想问问宋朝为什么送她?一定不是出于对患者的关心吧?那么,是对旧日情人的同情?还是向曾经认识的人伸出援手?
“……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听到来电铃声,苏茉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喂,爸。我在哪?我在……余杭。什么?嗯……你先冷静,我很快回去。工作没事,好,回来告诉你。”
苏茉握着手机盯着前方的后视镜,收到的消息太过庞大,脑子里的东西仿佛都被挤了出去,一片空白。过了30秒,苏茉才开口说话,“我妈得宫颈癌了。”她直勾勾的盯着后视镜。
“几期?”宋朝问,仿佛是在问“明天天气怎么样”一般冷静。
“不知道,医生说不乐观。”苏茉机械的答了这句话,脑子里大片大片的空白,混杂着嗡嗡的响声。
“先送你回酒店。”宋朝说。
“我得回去!”苏茉突然大声说。
“你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宋朝淡淡的说,依旧朝最初的目的地行驶。
宋朝把她送回酒店,拿过她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然后扔了一句“我没有来,你不许离开酒店”就走了。
苏茉茫然的看着墙壁,还无法消化母亲患上癌症的事实。
手机忽然传出一阵喵咪的叫声,是宋朝的短信,上面写了几个可以订餐的APP的名字,然后是酒店的WIFI和密码。大约至少在APP的使用方式这一点上,宋朝还是相信她的智商的,所以没有写上每个APP的使用方法。
苏茉两条腿都不好动弹,虽然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但要说上下楼大概是在不可能完成的范畴之内。
她被困在酒店的房间内,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胡思乱想而已。
苏母要治病,肯定需要一大笔钱,这些钱从哪来?她虽然有点积蓄,但绝对不够癌症的治疗费用。作为家里的独女,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去做多份工,之前有朋友推荐她给电台写播音稿,她本想拒绝,据说那位女主播很难合作,现在只能答应了。
苏茉又想,她一个人常年在外,大约也有三四年没回家了。妈妈得宫颈癌会不会有心情上的因素?是因为她没有听从父母的意愿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吗?
她努力甩开这些想法,她觉得这有些荒谬。如果生老病死都可以用作道德绑架,那这个世界的荒唐就有甚于《1984》。
可就算如此,她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毕竟以传统的伦理,父母是从不会有错的,错的是她离家多年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