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不平》云桥

2、第二章

　　这偌大的一个书院，都是由附近的一些富户捐钱盖成的，依山傍水，读书、吃饭、睡觉都各有各的地方。最近在学生们从饭堂回到住舍的路上，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小乞丐，捧着一个破碗，目光呆滞地蹲在路边乞讨，哼哼着“少爷可怜可怜我，给口饭吃吧”念经般的唱词。不久便有学生开始捉弄他，从饭堂带回半个吃不完的馒头引诱他，叫他翻跟头、钻□□、学狗叫，更有缺德的在那半个馒头上吐了一口痰，向小乞丐递送过去。那细细的小手正要去接，刚巧被包守看见，几步冲过来一脚踢飞了馒头，捉住吐口水那小子的头发，掼冬瓜一样扔到地上，一边踩一边用上这一个月来好不容易学会的两句成语：“欺人太甚！不得善终！”周围人看见包守睡老虎发威，吓得一哄而散，连脸上贴上了鞋印的那一位也瞅准时机抱着头跑了。包守回过头来，却看到小乞丐给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收拾起破碗，准备抬腿走人。“你站住！”包守肚子里冒火了，叫住了他，“我为你抱不平，教训了羞辱你的人，你就这么走了？”小乞丐扭头脆生生地回了一句：“这么说我还应该谢你啰？”“那当然！”“当然个头！那小痞子的口水固然脏，那也比你的鞋底要干净些！现在我的晚饭不知被你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叫我晚上吃什么？好，就算我大人大量原谅你，今天扎紧裤带挺过去了，你这么一闹，以后还有谁愿意舍饭给我？好不容易我找到这么个讨饭的风水宝地，却因为你一时冲动害得我讨不到饭吃，还要我谢你？不过你没讨过饭，跟你讲你也不懂，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本丐不与你一般见识。”

　　这一通唏哩哗啦的口水骂之下，包守眨巴眨巴眼睛，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只觉得眼前那张被口水沾湿了的小嘴，没了灰蒙蒙的一层土色，透着粉红，上下翻飞的样子煞是好看，那一双眼，也完全没了平日讨饭时的木然，而是黑白分明，滴溜溜转得非常灵活。眼前这个瘦骨伶仃的人儿，大腿说不定还没有自己的胳膊粗，却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勇敢，都要英姿飒飒。

　　小乞丐见他呆住了，转身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捉住手，以从来没有过的柔和声音道歉着：“对不起，别生气，我请你吃饭好不好？”“谁要吃你的东西！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小乞丐一甩手向树林的方向跑走了，包守正要去追，却突然听到阿三杀鸡一般的哭声：“少爷，您到哪里去了，阿三到处在找你！如果老爷问起这个时候您在干什么我却答不上来，那我们一家老小，呜呜呜~~~~~~”包守一阵头皮发麻，又被他拖住手脚，只好作罢。

　　第二天上课包守一个字也没有写，省下了两张雪白干净的纸，在饭堂里顺手包了好几个刚蒸出来的馒头，又从菜盆里拣了几片肉夹了进去。走出饭堂的时候，他走得特别慢，一路上都仔细找过了，就是没有看到小乞丐的影子。心中一片失落，站在路中间挪不开步，阿三在一旁又嘀咕开了：“大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走了？还多要了这么多馒头，要很多钱的，要是让老爷知道……”包守突然对这个小厮恨得要死，要不是他，昨天那个小乞丐又怎么会跑掉？一肚子火还正愁没处发呢，于是一边抡拳头一边威胁：“你信不信我马上打扁你？”拳头还未举过头顶，阿三就“啊~~~~”地尖叫一声，跑出去老远，躲在一棵树后实行远程监视。包大少想了一想，也假装着走了一段，突然躲在树后悄悄折回来，耐心地等待。果然，当比包守他们高一个学级的学生们从饭堂里走出来的时候，小乞丐又出现了，依旧装出一副傻相蹲在路边讨饭。这群学生虽然都已经成年，但其个性的恶劣程度与那些年纪尚幼的学生简直如出一辙，照例又是一番捉弄，包守忍住了没出去。最后有个学生拿出一个发霉的馒头和一小块肉给小乞丐选，小乞丐睁着一双空洞洞没有焦距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夺过馒头滋滋有味地啃起来，学生们一阵哄笑，随手将几个碎馒头砸在他的头上便扬长而去。小乞丐正拣着馒头呢，包守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一扬手，又把那个发霉的馒头扔到不能再远的地方去了。

　　小乞丐一看到包守，立刻换掉了那副可怜巴巴的嘴脸，愤愤地刻薄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又来了？就看不得我吃一顿好的？我招你惹你了？”包守只要听到小乞丐肯和他说话就开心得很了，说话自然是笑嘻嘻的：“我是为你好嘛，发霉的馒头吃了会生病的。你怎么这么傻，非要去选发霉的馒头呢？”小乞丐仍旧没好气：“做做样子嘛，又不是真吃，而且我选的要不是那个发霉的，他们以后就不会舍给我了，也不会用馒头砸我了，唉，说了你也不懂，告诉你不吃你的嗟来之食了。”“不要这样说嘛，我特意去问过先生啦，要对别人说‘嗟，来食！’，那才叫‘嗟来之食’啊，像我这样，是诚心诚意献给你吃，不算不算！”说着包守便解开衣襟，从怀里捧出一大包热腾腾的夹肉馒头。小乞丐必竟小得很，哪里管得什么气节不气节，一见这香喷喷的馒头，眼睛顿时瞪大了一圈，一面忙不迭地伸手抓过，一边为自己找一找借口：“不错不错，你学问见长，我看你这么有诚意，就暂时原谅你吧！”三口两口，馒头被消灭光了，小乞丐心满意足，站起身来擦擦嘴说：“很好很好，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后会无期啦！”话音还未落，人已经一溜烟跑了。

　　包守还敞着衣襟站在那儿，一阵风吹过感觉凉飕飕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小乞丐就是不买自己的帐呢？虽然包守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是个远近闻名的吝啬鬼，可身为豪门公子，得朋友拥戴、恶人惧怕，就算是父亲也对之有求必应，从来就没有想对一个人这么好过，为什么一片赤诚却面临人生第二次被甩的遭遇？可是此时如果灰心丧气就不像我们的大少爷包守了，他攥紧了拳头，暗暗下决心说：“等着吧，总有一天要叫你也喜欢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