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骨枯华》宁洛云

1、沧雁之城（一）

　　任绯云初见西门御的时候，刚好十岁。
　　那天，残阳如血，孤鸟飞鸣。
　　一阵腥风血雨过后，飞雪山庄归于一片死寂。
　　她醒来的时候，姨娘早就已经没了气息，但那双略显消瘦的手，却依旧紧紧的抱着弱小的任绯云，她背上那道长至肩胛的刀痕，深而见骨，身上那件绣着玉兰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染得一片腥红。
　　姨娘是任绯云最亲近的人，也是对她最好的人。昨日姨娘还对她说，不久就会带她离开这里。
　　若不是奶娘替她挡下那致命一刀，她必死无疑。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刺鼻的血腥。昔日威震江南，有天下第一山庄之美誉的飞雪山庄，此刻已然是横尸遍地，一片狼藉。
　　飞雪山庄已经被灭门。
　　地上那些曾经她熟悉又厌恶的面孔，早上他们还笑着欺负她，现在却已经人首分离。
　　她讨厌飞雪山庄，讨厌那些曾经以欺负她为乐的那些人，只因为，她被视作飞雪山庄的耻辱。可是她并没有想过，生死，会是朝夕一瞬的事情。
　　她的脸上，身上，手心里都沾满了血渍，她看着死去的姨娘，满地的人，弱小的身躯微微轻颤着，可她却没有哭。
　　残阳的余晖轻轻覆在姨娘苍白而柔美的脸庞，那一双美目微微阖着，眉间还挂着一丝不忍褪去的担忧，嘴角的血已经干涸。她的姨娘，对她最好的姨娘，再也不能带她走了。
　　任绯云想再呼唤一声姨娘，可话还未出口，灼热的泪便溢出她的眼眶。
　　她记得姨娘经常对她说的话，不哭，就不会害怕了。
　　任绯云紧闭着嘴唇，用她满是鲜血的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稚嫩的脸上瞬间又多了几道血印。
　　回首间，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提着长剑，在石阶上迎着残阳而立，一脸冰冷的望着她。
　　那便是飞雪山庄的庄主，她的舅舅，任承玄。
　　在她的记忆中，任承玄望着她的目光，永远都是冰冷漠然的，他对自己从来不闻不问，放任别人去刁难欺辱她，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母亲和戎族狼人的孩子。
　　戎族狼人在西域神出鬼没，传言是人与狼结合的后代，戎族狼人生性凶猛而野蛮，所以一直都被世人所鄙夷唾弃不被接受，与戎族狼人通婚生子，便是世人眼里最不能容忍的耻辱和禁忌。
　　任承玄看着不远处坐在尸首之间满脸是血女孩，冰冷的眼眸里突生几分动容。
　　因为，女孩看着他的眼神，竟是与那个女人如此相像！
　　同样的冷漠，还有一丝倔强。
　　任承玄握着长剑的手指微微泛白，似乎想起了不愿回忆的过去。那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任容嫣，那个他曾经最爱却又伤他最深的女人，那一切过往，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生无法忘记的耻辱！
　　这个孩子本不该存活于这个世间。他恨任容嫣，恨不得要把她造成的那些痛千倍百倍的还给她，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后来，他重新练就一身绝学，前往西域，剿灭了戎族狼人的部落，见到了五年未见的她，曾经的青梅竹马，心中挚爱，终究刀剑相对。他当着她的面，斩下了戎族首领的头颅，他仍旧记得她眼中的恨意和绝望，临了，她却对他说：“我永生永世都会恨你。”
　　他不屑，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冷笑着，她有什么资格说恨他？
　　他亲自将长剑没入她的胸口，轻轻拥住她，残忍而绝情，带着蚀骨的恨意，在她耳边说：“任容嫣，我当年就说过，有一天，我会亲自杀了你。”
　　女子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她的胸口喷涌而出，在地上汇成一滩血潭。这是他曾经想要付出一切保护的女人，即便如今他亲自杀了她，伤痕累累的心却也再无任何波澜。
　　他屠尽了整个戎族狼人部落，却唯独留下了她的孩子。
　　或许是一瞬间的动容，但任承玄宁愿相信自己是因为要报复已经死去任容嫣。
　　又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不愿面世的寂寥，他想要为自己的仇恨找一个寄托。
　　如今，飞雪山庄即将覆灭，他亦不会留着这个孩子继续活着。
　　任承玄的身上负了很多伤，那把跟随他多年的重影剑一路滴着血，缓缓走向坐在尸首间的任绯云。
　　任绯云心这种徒生几抹不安，她看得到任承玄眼里的杀意。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眼里出现了几分恐惧。
　　她并不想死！
　　“任庄主对自己人也要赶尽杀绝？”
　　就在任承玄距离自己仅有几步之遥之时，任绯云身后便响起一道朗朗纯净的声音。
　　她回头，才发现身后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那少年站在尸首血流间，眉如远山，面若春华，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桀骜，在任绯云回头之际，目光犹如春风般温柔，轻拂过任绯云的心。
　　若不是亲身经历，任承玄根本不会相信，屹立江南五十余载的飞雪山庄，竟然在一朝之间毁于一个十八岁少年的手里。
　　“虽然我心不甘，可我的确是败在了你的手下。为了白骨链，你用尽计谋，毁我飞雪山庄，必然不会放过我，我也没有想过要再活着，”任承玄体力有些隐隐的不支，但看向任绯云之时目光却如利剑一样锋利，“现在任某处理的是自己的家事，与你西门御无干。”
　　面对任承玄不善的口气，西门御反而轻笑了几声。
　　“任庄主当年为了一个女人，果真是绝情绝义至此，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肯放过？”
　　任承玄目光微微一凛：“你说什么？”
　　看到任承玄的反应，西门御唇角飞扬，他不紧不慢的走到任绯云身边，垂眼对着她微微一笑，才说道：“这孩子和任容嫣极为相似，和任庄主也有几分相像，难道任庄主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没看出来？她并没有半分像戎族狼人。”
　　听罢这话，任承玄的目光再次移到任绯云的身上。
　　半晌，他冷笑一声：“无论如何，这些似乎都与你无关！”
　　“任庄主太过自负，这也是你今日会败在我手里的主要原因。你对任容嫣的恨意太深，所以连带着她的孩子，你也不信任。可是这个女孩，他的确是你的女儿，我相信，任庄主这些年来，不可能没有疑惑。”
　　任承玄看着地上坐着微微颤抖的女孩，那双眼睛，与任容嫣如出一辙。
　　无限恨意从心底蔓延滋生，她是自己的女儿？她怎么可以是自己女儿？任容嫣又有什么资格！
　　任承玄原本静无波澜的心渐渐浮躁了起来，曾经他落入戎族部落那些不堪的记忆，以及任容嫣对那狼人投怀送抱的情景，铺天盖地的涌进他的脑海。
　　是任容嫣的一句话，令他成为了戎族部落那些女人的玩物！那些饱受摧残，受尽屈辱的记忆，带动着无限的恨意，齐齐涌上任承玄的大脑。
　　这都是任容嫣欠他的！不管是他的女儿也好，戎族狼人的孩子也好，今天过后，一切都会与飞雪山庄一同消失！
　　转眼间，任承玄双目猩红，迅速挥动起重影剑，狠狠的朝任绯云划去。
　　那一刻，任绯云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她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她恐惧。
　　她下意识举起自己弱小的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身子往后瑟缩了一下，惊恐的叫出声。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那样锋利的一把剑，落到自己身上，一定会很痛。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直到重影剑与青石地面相撞出沉钝的声音，任绯云才睁了眼。
　　顺着任承玄的黑靴向上望去，只见他双目圆睁，喉咙处一条被划开的刀口源源不断的溢出血，飞溅到任绯云的脸上。
　　任承玄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弯，重重的跪倒在任绯云面前，再无任何声息。
　　那些往日的旧恨，在此刻烟消云散。
　　任绯云惊恐的盯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任承玄，原本紧张跳动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
　　西门御仔细的擦拭刚才用来了结任承玄的短刃，原本染血的刀锋被他擦得一尘不染，刀面在残阳的光辉下折射出阵阵寒光。
　　“害怕吗？”
　　任绯云抬头，看着笑的温润的少年，摇摇头。
　　西门御道：“你刚才害怕了。”
　　被一语戳破，任绯云垂着脑袋不再言语。
　　初次经历死亡边缘的人，都怕死。
　　“想要活着，今后就跟着我。”
　　西门御给了她唯一一条生路。
　　她答应了，当时只是为了想要活下去。
　　“跟着我，今后你会经历更多的血腥和杀戮，甚至比这还残忍。”
　　她看了眼躺在身侧的奶娘，重重的点了点头。
　　历经死亡的人，求生意志往往会比常人强烈。
　　西门御将她轻轻拉了起来，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任绯云对上少年如星的眼眸，声音细如莺雀：“卉儿。”
　　西门御剑眉轻蹙：“这个名字不好。”他看了眼天边的烟霞，说道：“我送你一个名字，就叫绯云，如何？”
　　这便是她今后的名字，今后她的一切，都将属于这个少年。
　　任绯云点点头，看着霞辉下西门御的侧脸，心中隐隐生了几分安定。
　　在夕阳落尽之时，飞雪山庄被一把大火全部终结。漫天的火光，代替夕阳，将天地映的透亮。
　　“这里，你永远都不用再回来了。”
　　她终于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她讨厌的地方。
　　带她离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