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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傀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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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来到misTLEtoe时,池若然就告诫自己再也不要进到这种地方。但现在,在跑遍了学校附近所有可以勤工俭学的地方之后,她却又不得不回到原位,怔怔地望着头顶上深棕色的招牌发呆。
“请问……”身后有人走上来搭讪,脚步轻柔,“你……要帮忙么?”来人问得很小心,生怕打扰到若然沉思的样子。
“啊?哦、没事。我只是……”若然习惯性地转过身道歉,抬起头时却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啊……”她张着嘴,发出无意识的感叹。
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很斯文的男生,就恰到好处地站在离自己约一米的地方,微微俯身,镜片在阳光下微微发亮,仿佛后面晃动着水一样的温柔。
“你……是赫连大学的新生吧?我是赫连临床医学院的伊颜,大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很乐意为你效劳。”自称是“伊颜”的男生看了看若然胸前的校徽,突然道,脸上也露出温和的笑意。
若然觉得这位学长笑起来的样子也很斯文,安安静静的,有一种近乎于女孩子的阴柔。
“你……有男朋友么?”莫名的,若然就问出了这样的话。若然说话很少不经过大脑,但这一次,她有点锈到。
“你……说……什么?”很是斯文的脸上露出极是困惑的表情,但即便困惑,伊颜也问得极尽小心斯文。他温柔无害的眼睛困惑地望着若然,若然也回看着他,仿佛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男的?”
身后突然传来略带戏谑的声音,那人“哦呀呀”地感叹了一阵,走上前,拍了拍若然的肩膀。
“妹妹,你眼神过于不好。”
似是被那一拍惊醒过来,若然“呀”地叫了一声,愣了一下,然后就一迭声“对不起”地冲着伊颜鞠起躬来。
“你……是这样想的么?”安静而落寞的声音。
若然一愣,竟深深地弓着身,就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没有起来。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他问。
“嗯……我……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的声音依然很轻,温柔而有张力,像是能包容所有的错。“可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说明……你很干净。”
干净?他是这样形容人的么?不像在说衣服,那么,是在说人?
干净、单纯、幼稚就是傻,这句话,若然当然听过。
但从伊颜嘴里说出的“干净”,却像是个极其难得的品质,“土不著足,随岚风来,吹破土山,令散为尘,乃至一尘不著佛身。”说的是灵魂。
但我……干净么?
头一次,若然陷入这样的沉思。她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吸风饮露清高出尘的姑射仙人,她甚至算不上是个好孩子,从不用太多的功夫读书,不喜欢和太多的人交往,她甚至世俗功利到对金钱锱铢必较,纯种的拜金女,再过几年也许就满身铜臭内心混浊。
他说自己干净……若然不禁莞尔。她抬头看住正在轻轻扶正眼镜的伊颜,镜片后的那双瞳色很淡,配上他很少着晒阳光的皮肤,整个人都柔和到近乎透明,“你才是真的干净,我……”她笑,“不过是个钻到钱眼儿里的小女生而已。”
“你叫什么?”他摇头。
“语言学院中文系,池若然。”
“我喜欢你,不介意的话进去坐坐。”伊颜说话很斯文很慢,这句话也是。若然听到那句温和的带着淡淡斯文气的“我喜欢你”,却只有温暖的感觉,喜欢,是因为又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吧。她望着伊颜径自开门的身影,忽然想,那个人真的好干净好干净,干净到连用那样温柔的口气说出“我喜欢你”,都只是像清水一样,让人泛不起半点遐想。
“嗯,我也喜欢你。”走进店里时,若然对着为她挡门的伊颜粲然一笑。喜欢,没有半点暧昧的杂想。“做朋友吧,学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有客人。”柜台后面传来不小的声响。传话的服务生回头看了看柜台上翻起的几不可辩的灰尘,笑了笑,又低下头,继续为自己台面的客人点餐。
大体说来,misTLEtoe是一家餐厅,颇有格调的餐厅,偶尔会有一些定期不定期的特殊活动,完全取决于餐厅主人的喜好。
伊颜抱歉地冲若然笑笑,走进柜台,里面便传出这样的对话。
“温榆?你怎么在这儿?新来的服务生呢?”这是伊颜。
“啊,我……”带着点奶味的话音戛然而止。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有人从柜台里爬上来,颇为狼狈地用双手撑住台面上,脸色不太好。“檀雨小姐走了,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顶替。”
招工的广告已经贴在店外很久,若然也是因为那张广告,时隔半月又回到了misTLEtoe。
“嗯……那个,你们……真的在招工么?”犹豫了一下,若然鼓起勇气。
“咦?”柜台里的男生看过来。他刚刚从柜台里直起身,因为蹲太久,脸上还涨着淡淡的红晕。“你是来应征的么?”
“不是,她是我带来的朋友,大一的新生,池若然。”还不及若然说些什么,伊颜已经温和地截口。他说话的时候看过来,那眼神,仿佛两人已经认识很久。
“我说呢,这么漂亮的小姐。”柜台后的温榆一副懊恼的口气。他懊恼的时候眼皮微微下垂,有些委屈的样子,带着些许柔软,柔软得如同棉花糖一样,弹性且易碎。
又是一个像漫画里才会出现的男孩子。若然心头微微一跳,悠悠地呼出一口气。她凝滞在温榆身上的目光缓缓流过整个视力所及的店面,这里和上次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这里……和上次,很不一样。”她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出来。
“是么?”伊颜邀她在邻近的座位坐下,“你来过这里?”
“嗯。半个月前,刚开学的时候。”她径自讲话,失神的脸上开始发红,“我看见……看见……一个男人,就坐在那里,周围是一群女人,很热闹的样子。”她指了指正对店门上两级台阶的平台尽头一个看似很古朴的沙发说,“我当时还以为这里是只对成年人开放的酒吧一类的地方,找的服务生也是一定要陪客人喝酒聊天的小姐……”她的脸又红了不少,“薪水那么高……我犹豫了好久,到最后还是回来了……”她说到最后的声音很低,自语一般,未说完,头就已经深深地埋进了手臂里。
“这么说,你真的是来打工的。”伊颜招手要了一杯冰水,眼睛看着她,口气里的温柔不减。
“啊……我、居然又说出来了!”她仿佛才回过神来的样子,吼得很大声,连人都站了起来。
伊颜看着她有些过激的反应,不再说话。他的嘴闭得很紧,眼睛里有深深的歉意。
“你都听到了?”若然笑了,笑得很苦涩。她颓然坐下,把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扯着。“你看,我……一点也不干净吧?我就会想到为了钱可以去做陪酒女,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的女生,你觉得,干净么?”若然的眼睛里泛起一丝雾气,她略略迷茫地看着眼前温柔又斯文的伊颜,突然觉得,面前的男生真的太干净。他们也许不该是朋友,他喜欢干净的女生,但可惜,池若然她不是。
“那又如何?明堂左拥右抱地坐台都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招摇,你只是想想,又没做,怎么会不干净?更何况你知道廉耻,不像某些人,仗着一副好皮囊,就喜欢把自己当妓男!”温榆端冰水过来,放下杯子就顺便在伊颜身边坐了下来。他看着若然一副难以消化的样子,想了一想,“我没说你是妓女,我只是想说有些人喜欢做妓男,你别误会。”
那样带着些婴儿稚气的柔软的男生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伊颜轻咳,提醒道:“温榆,不要越抹越黑。”
“哦?哦……”眼睫复又垂了下来,温榆有些无辜地舔了舔嘴唇,表情失落,仿佛又被责备做错了什么事。
果然还是像婴儿一样柔软的男生。若然忽地就从心底涌起一股暖意,情不自禁地牵动嘴角,微阖的眼眸中细细地有一种纯净的光彩。
“你看,若然笑了。我哪里有越抹越黑!”温榆立马叫嚣似的对伊颜说,表情得意。
伊颜像已经习惯似的,毫无意外地继续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那么谢谢你。冰水我收到了,请回吧。我会尽快找新的店员进来,今天先麻烦你,辛苦了。”收回目光,他复又看向若然,“温榆看不惯明堂的有些作风,每次提起都是这样气呼呼口不择言的。他其实是个好孩子,你不要介意。”
眼见温榆委屈不甘地站起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笼过来,一手把他按回了座位,自己也毫不顾忌地坐到若然身边。
“你有欺负他么?”他问伊颜,那是很有磁性的低沉的男声,威胁的意味。“你有说我坏话么?”他又问温榆,低沉的男声微微上扬,有些挑衅且轻浮。
“没有。”伊颜表情平淡,声音也是一贯的温和缓慢,斯文的气质就那样扩散开来,氤氲成淡淡的黄。
“没有。”温榆没有看他,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若然惊奇地发现,温榆的手指很长,细长修长,指甲短而干净,指尖有透明的角质,堆出细细的纹——那是弹钢琴的手。
来人向后靠着椅背,目光从伊颜、温榆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若然身上。“说谎。你、你都在说谎。”他一字一顿,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有。”在被那眼神看到之前,若然就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那意料中的眼神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她下意识地去拿水,心底竟是一阵一阵地发寒。杯中的冰块透过杯壁清晰地将寒冷传到手指,若然“嘶”地吸气,硬是把杯子拿了起来。
“嗯……非常好。”来人沉吟片刻,竟不多坐,起身便走。
“把她留在店里,我同意了。”上楼梯时,他突然开口,直到身影完全被二楼隐去,若然从心底冷到手指的感觉一直一直没有消退。
“他就是明堂?”若然问。这样的冰冷的男生怎么会是“妓男”?她不解,但更多的是寒冷。
“嗯,明堂脾气有一些怪,忽冷忽热的,但同样是个好人。”伊颜在说明堂“忽冷忽热”时,声音也仍是很轻很温柔,像是能包容一切的张力,最纯净美好的温和。
伊颜他……难道对每个人,都这样的温和?若然看着他用拇指轻轻抵住下唇,一瞬间,竟产生这样的错觉。他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人偶,没有心,干净,带着一贯的温和。所以他可以永远地斯文着,永远都可以用温和地眼神看人,连撒谎,都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温柔。就像刻印在脸上的表情,是否连悲伤都要用他那有一点小心,一点温柔,一点斯文的眼神,水一样缓缓而不着痕迹地表达?
“我……我该走了。”莫名地,若然开始害怕。她不明原因地急切地想逃离这里,并没有感觉到危险,相反却太干净、太安静,仿佛周遭是一片银色的空地,空旷纯净得让人害怕。
“我送你。”伊颜起身,看了看她,又坐下,“也许,你想一个人回去。”
若然失神地低着头“嗯”了一声,便匆匆忙忙逃回了宿舍。跑过路口街道,穿越一栋栋教学楼。反手扣上宿舍门的刹那,她终于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渐渐意识——他怎么知道自己想避开他一个人逃走?!
恍惚中,若然眼前又浮现出伊颜那颜色很淡的双瞳,淡得如同被岁月洗脱了颜色,日子久了,竟就成了这样温润的瞳色。
他是坏人么?
不,不是。
那为什么,他,会令我害怕?
他,太过温和。
温和,有什么不好?
温和,就如同同情心,容不得泛滥。
他的温和,多到泛滥?
他——就是用温和一点一点,慢慢地堆砌而成。
若然听见脑海中,有声音和自己一问一答。她以为那是幻听,但每一个字,却又清晰得宛如深深砸在心里,疼且重得有实质感。
你……是谁?
那声音很熟悉,听过,却想不起来。
嗳……妹妹,你不光眼神不好,记性也过于不好。
她突然猛地想起拍在她肩上的那一掌。她没有回头,因为被伊颜“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怔到。她仿佛一直被伊颜牵着走,没有机会,也没有意识,去看看身后的那个人。
你真的很干净。
那人突然又在若然的脑海中这样说道。
如果你来店里打工的话,我也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