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埂峰下》封刃作书

30、女魃

　　飞廉到达赤水之北时，眼底只有那千里龟裂的土地，这儿滴水不见，万物不生。太阳并不灼人，可是空气中始终浮动着一股燥热之气。飞廉的眉头微微皱着，一挥手便带了习习的凉风。干涸已久的河床，那些鱼类的尸体早已经腐烂，只留下一堆白骨同那些乱石混在了一处。这儿依旧是一片干旱，只能说应龙并没有来到这儿。
　　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串歌谣，飞廉抬起头，只见一位身穿青衣，面蒙白纱的女子缓缓走来。她的歌声轻灵，如一道涓涓细流淌过心间。飞廉的心脏蓦地收缩，她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可是在脑中依旧描摹出了她的轮廓。她似乎没有看到飞廉，只是静静地站立在赤水河畔，迎着落日的余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飞廉听着她的歌唱，由轻灵逐渐地变成了婉转哀伤。
　　“涿鹿之战，蚩尤请风神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令女妭止之，雨止，黄帝遂杀蚩尤。而女妭力尽，不得复上，所居赤水之北，终岁不雨。”飞廉默念着世人所著的史书，嘴角掀起一抹嘲讽来，不过是靠着想象任意增减，他们没有经历过，又哪知当年的真相呢？
　　女魃，赤水女子献。黄帝之女，公孙献。
　　女魃终于停止了那哀伤的歌唱，她转过头，对上了那一道始终凝视着她的目光。她的面纱被忽来的一阵风给吹起，她的容颜惨白的如同昆仑山上的千年冰雪，深沉黝黑的眸子似是那东海之渊的万丈深涧。她的嘴唇微微喃动着，没有声音流露出来，可是飞廉却一下子读懂了她的意思。
　　只觉得一阵风掠过，飞廉便到了女魃的面前。纤长的手指挑起了女魃的下巴，又顺势勾下了那碍事的白面纱，她深深地望尽女魃的眼中，看着她似是逃避一般的闭上了眼眸。飞廉身上的冷意就更重了，白衣被风鼓起，那垂在了背后的长发也凌乱的拂动。“你让我离开这儿？是怕谁看见？难道你还在这儿等着应龙么？是的，我险些忘记了。人人都道应龙与你一般，因力尽而不得回天界，他们哪里晓得应龙是为了你才留在这下界的。”
　　“你——胡说什么？”女魃沉默了许久，才挤出了这个一个字来。她睁开眼瞧着怒气张扬的飞廉，神情有些恍惚了。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庞逐渐地与百年前重合了。她这一生最不愿去想的便是那一场涿鹿之战。震天的鼓声，密布的阴云，那仿佛被恶鬼附身一般，不知疲惫的厮杀叫喊，长河的水被那鲜血染红，她看着那战车碾过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自己的父亲赢了，可是她不能够回天界了，只是啊，这哪里是最让她难过的事情呢？“飞廉……”她低低的吟叫一声，听到了那耳畔那声不屑的冷哼，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正在她的钳制下。
　　女魃苦涩一笑，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将我留在人间？”所有人都以为真的是她赢了风神雨师，所有人都为她不能够回到天界而惋惜。但是在交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飞廉的神通远在自己之上啊，何况还有个雨师玄冥。飞廉以此相胁，只要她愿意留在人间，便作出大败之相。
　　“因为蚩尤非人主之相，公孙轩辕乃天命所归。”飞廉答非所问。
　　这句话是回答涿鹿之战时候女魃的疑惑。
　　“蚩尤是你主，又是你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候的女魃如是问。
　　而飞廉说了什么呢？她说：“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女魃陷入了沉默之中，她微微地后退了一步，飞廉的手从她的下巴上挪开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又拂过了她的唇。女魃心中一荡，那压抑了百年的情感几乎要破体而出了。
　　她与飞廉相识何止百年之久。
　　涿鹿之战，又岂是她们第一次逢面。
　　她们谁也不曾料想到，再相逢便是在那无情冷酷的战场之上。
　　“献……”飞廉的怒气早已经消弭不见，她望着神情复杂的女魃，叹息了一声。“你想回天界？你恨我将你留在人间？”
　　有多久没有听到了这样的呼唤了呢？人人皆叫她女魃、旱魃，尊敬一些的，便称作天女妭，她险些忘记了自己的姓名。眸子中浮动着一层水光，她微仰着头，望向了飞廉，盈盈的眸光中，似是带着无限的幽怨：“我不知你说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你让我在赤水河等你，你说当你学道有成，就离开岐山来寻我，可是后来呢？你说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打伤应龙，可是玄冥却得你授意，让应龙一败涂地。你说天界远胜人间，可最后你却把我留在了这儿，你自己在天界享乐……”
　　“……”飞廉愣了一会儿，回答道，“这是赤水河畔，我不是来找你了么？”
　　“这还是河么？这里头的水早已经干涸。”女魃揉了揉眼，冷笑一声。
　　“……”“应龙是玄冥打伤的，不是我的命令，玄冥向来桀骜，他与应龙不对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怎么能够怪我？”
　　“我将你留在人间，只是想同你在一起罢了。可是你似是不愿留在人间，我便去天界寻找让你重新回去的法子，这确实是我的错，可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了。”
　　“那你找到了法子了么？”女魃逼问了一句。
　　“找到了，但我认为你不会愿意了。”飞廉苦笑一声，“你要在人间寻九十九个女子，做你的替身，将她们投入火中焚烧了，你才能回归天界。而且这火祭，每年都要举行。”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愿意与你留在人间呢？”女魃淡淡地问道。
　　这平静的声调让飞廉一下子就心慌了起来。
　　天女妭啊，她自然不是属于人间的，可自己非要强行将她留住。
　　“飞廉，其实你一直不明白我的心思。”女魃退离了几步，而后一转身，不再看向那失落的飞廉。
　　“献……”飞廉对着女魃离去的背影，又唤了一声，心中有微微的苦涩在泛动。
　　赤水之北，依然是终岁无雨。
　　可是有了那驱逐燥热的习习凉风。
　　赤水河畔，人们依然能够看到女魃那青色的身影。
　　不过在她的身后，有一道白影始终不离不弃的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