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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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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班进京,是在玄和七年的夏末秋初。为的是给当朝大将军贺寿。七年前,上一代圣女——玄安圣女仙去,改年号玄和。大司法郑运天和这位大将军肖离安掌国。二人权势之盛自不待言。适逢肖离安五十大寿,便有奉承者请了这名振江南的杂技班子前来贺寿。
班主程广亦年过五十,精壮中带着三分江湖艺人特有的油滑。一上戏台便领着班中众人齐齐跪倒,拱手道:“小人程广,祝肖将军武运昌盛,寿比南山。”身后众人亦齐声道:“祝将军寿比南山。”说罢一齐弓身磕头。肖离安捻着胡须呵呵笑了三声,朗声道:“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素闻程家班技冠群雄,天下无双,近日能得一见,老夫幸甚。”程广这才站起来,又拱了拱手道:“大人言重,小人献丑了。”转身一挥手,众人纷纷起身就位。
戏台上除了程广外还有五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高瘦的男子,光头大耳,一边耳朵上带了一个硕大的耳环。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个长得异常高壮,仿佛一面巨墙立在台上,另一个却是瘦小灵敏,做了一个小丑扮相。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脸上带点雀斑,虽算不得漂亮,但举手投足里带着灵巧。还有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孩,身形上看只有十四五岁。
程广率众人演了几个绝活儿,飞刀喷火砸石板抖空竹走钢索。赢得叫好声一阵接着一阵。最后终于演到了程家班的独门绝技——叠彩。
那巨墙般的小伙子走到台中站定了,程广一声吆喝,高瘦汉子一个跨步上前扶着“巨墙”的肩膀一跃,站了上去。程老爹又吆喝一声,小丑扮相的也是跃前一步,却是踩上了巨墙交叉的两手,借着手劲跳上了高瘦汉子的肩膀。程广又吆喝两声,那姑娘和黑衣男孩也依次跃了上去。五个人叠成一条线,人人却看起来神态轻松,同站在实地上没有两样。这时程广又举起一只大桶,吆喝一声抛了上去,顶上的男孩稳稳接住举过头顶,突然桶顶的木板啪的一声飞了出来,众人正聚精会神,都被吓了一条,却见从桶中站出一个小女孩来,梳着两只羊角辫,对着众人甜甜一笑,脸颊上露出一对酒窝。小女孩双手一撑站上桶沿,又从怀中拿出三只竹筷。嘴上叼了一只,又一手拿了一只。程老爹从下面抛上三只小碟,正落在三根竹筷上,碌碌地转了起来。
半晌,才有人大喊了一声好,众人方才反应过来,跟着叫好,声音盖住了半个大将军府,肖离安也连连点头,旁边的肖夫人转过身来对肖离安道:“老爷,您看这女孩子倒真是生的可爱……”待台上七人演毕跪回台前等候打赏,肖夫人便把那女孩叫过身前来,拉着小手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姑娘抬头脆生生应道:“回夫人,我叫默儿,七岁了。”
肖夫人抬头向程广到:“这孩子真是伶俐可爱,奴家看了心里好生喜欢,可是你的闺女么?”程广回道:“蒙夫人抬爱了,这孩子是前年西边闹蛮子的时候流落的,正巧被小人捡到,就留在身边做义女了。”
肖夫人连叹了两声,摸着默儿的头道:“小小年纪,真可怜见的。”说着从果盘里拿了个蜜橘剥了塞进默儿手中:“这果儿甜着呢,快尝尝。”却见默儿拿着蜜橘,却不往嘴里放,便问道:“你不爱吃?”
默儿低头摇摇头,想了一会才道:“回夫人,默儿爱吃,可是小黑哥每次有好吃的,总分我一半,这桔子我也要分小黑哥一半……”
程广沉声喝了一句:“默儿,无礼!还不谢过夫人。”肖夫人抬手止了,和声道:“真是懂事的孩子,快去吧。”说着抚了一下默儿肩膀,让她下去了。
待程家班众人领了赏,出了大将军府,已是红日西斜。肖府上给的打赏颇丰,一行人均是心情大好。小丑扮相的年轻人斜眼看着手拿着半个蜜橘的默儿,故意打趣道:“默儿,你也忒偏向了,平日里只有小黑给你好吃的,你丑儿哥就没给过?怎么蜜橘没有你丑儿哥的一半啊?”
黑衣男孩手里拿着另一半蜜橘,瞟了一眼丑儿道:“丑儿哥,若是你和胖哥有了好吃的好穿的,一定早早给小秋姐送去了,什么时候轮到默儿了?”一句话说得三个人一齐红了脸。
唤作秋娘的姑娘气道:“臭小子,你胡说些什么!”说着便要追打,小黑一个转身便躲到了那高瘦汉子的身后,笑道:“庆叔,这野婆娘要撒泼,快救我!”
徐庆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任二人围着他追闹也不说话。最后还是程老爹喝了一声:“别胡闹了,京城比不得那些乡下地方,快些回客栈,少惹些事吧!”二人才收敛了些,秋娘道:“我看京城的人倒是都和气得很,连大将军府的夫人都是那么慈眉善目的。”
程广叹了口气,心想这几个孩子虽然跟着他跑了几年江湖,毕竟还是少年人心性,岂知这京城里多少有权有势的挤在一处,就连大将军肖离安都还有个郑运天压着,处事自然要讲究个通和圆滑。只是表面上一团和气,内里却是盘根错节,暗涛汹涌。这几日他一直小心谨慎,如今好不容易交了差,只盼能早一天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要再节外生枝才好。
却听丑儿到:“说起来再过两年就是玄和圣女登位大典了,连连山王都会来观礼。到时候咱们再来京城瞧个热闹!”小黑撇了撇嘴,小声说了一句:“只怕到时热闹是热闹,却不是好瞧的,你还是躲远点的好。”程广看了小黑一眼,暗叹这小黑虽然年纪小了几岁,论心机却比丑儿胖子都强出许多。如今玄天殿中郑肖二人各占半边,只等再过两年玄和圣女登位,到时候圣女站在哪一边,哪边就算是占到上风了,这圣女之位免不了又要争个天昏地暗。
徐庆看出程老爹心思,道:“肖离安那个小女儿,今天却没见到。”
程老爹摇摇手道:“这些事情,岂是你我这等人能说的?京城这地方人多耳杂,还是莫提了。”回头又对小黑到:“黑子,你既知道京城乃是是非之地,还是要留下么?”其余众人均是怔了怔,一齐望向黑衣少年。少年苦笑道:“我的心思都瞒不过您……是非之地却也是出头之地,我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程老爹叹了口气,程家班这些个人除了徐庆,都是他走江湖时收留的孤儿,一年前遇到这孩子的时候,一身的刀伤箭伤,只剩下半条命。本来不愿收留这孩子,怕来路不定惹来祸端。可架不住默儿百般央求,扑在男孩身上不肯走。于是只好带了这孩子,在江南躲了一年,倒也风平浪静。如今他自己说要走,程广反倒松了一口气。其余众人虽然吃惊,可是走江湖的分分合合总是寻常,伤心不舍之情也就淡了。只有默儿抓紧了少年衣角,眼泪鼻水一齐流了下来,众人哄了半天也止不住。黑子只得蹲下身来,对着默儿道:“别哭,你好好听话跟程爷出城,等我办好了事情,一定来看你。”
然而程家班到底没出得了京城,突如其来的杀戮就发生在当晚最浓的夜色里。
回客栈后,程广因拿了许多赏银,本来心里有些戒备,但想到这京城之地到底安定些,到了后半夜最终架不住困意浅浅地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有人喊了一声“走水了!”仿佛炸雷一般将他轰醒。就见窗外隐约现出火光,四周早已浓烟滚滚。程广忙跳下床,却发现有些头重脚轻,心中暗到不好。冲出客房入到院中,四周漆黑一片,居然半点声响也无。脚上却踩上一个圆滚滚的物事,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支人手,血肉模糊。顺着拿手臂再往前看,就见丑儿和胖子背对背跪着,程广正要出声,却发现一杆自家耍把式用的长枪自胖子胸口斜插进去,从丑儿肋下穿出去。两人耷拉着头,已经断气了。又听得身后响动,一回头却见徐庆正站在自己客房的门口,一臂被齐肩断下,身子被一柄长刀钉在门板上,一双眼正瞪着自己,似是还有气在。程广惊到:“老徐!”徐庆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回去⋯⋯报信。”眼光便黯了。
程广正待上前忽觉后颈上一股凉意,也顾不得回头,身子猛的向下一缩,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电光石火间避过两刀。一刀自头顶扫过,紧接一刀贴着程广右耳插入泥地中。程广挺身冲到徐庆身前,一把抽出长刀回身便挡,当的一声就觉虎口一阵酸麻。这才定睛看清眼前之人:黑衣蒙面,只露一双眼睛,眼神中既无杀气,也无怒意。程广架刀问道:“敢问阁下是何方英雄?究竟是来寻我程广的梁子,还是寻我们昆仑游商的仇?”
对方却不答话,挥刀又砍了过来。两人叮叮当当过了数招,程广只觉一招比一招接得吃力,渐渐被逼向死角。黑衣人却是步步进逼,招招凶猛。激斗间却传来一声惊叫,原来秋娘听见响动带着默儿出来,看见院中场面,全身抖得筛糠一般,程广大喝了一声“跑!”秋娘这才紧抱着默儿扭头奔向院门。那黑衣人见状却忽然放下程广,反向秋娘奔去。
忽然一片银光从角落飞出,数把飞刀直向黑衣人打去。黑衣人匆忙回身,下一瞬却见又一把长刀向自己砍来,再闪不及,嚓的一声面罩被划了去。
面罩后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程广看向少年,只觉一张本应属于书院中那些个背诵着四书五经的官宦子弟的,天真无邪,斯文中带着稚气的脸,此刻却长在这么一个凶神的身上,脸颊上被划上了一道血痕,实在有说不出的诡异。
黑子再出刀,架上少年的脖子。道:“你不是来找程爷,便是来找我的罢。”
少年微微一怔,竟不顾颈上长刀回身便砍,黑子没想到少年竟是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手上稍缓了半拍,刀浅浅划过少年颈间,少年的刀却也同时砍了过来,黑子左手一抬,挡住上身要害。斜里却又伸出一把长刀,却是程广冲了过来,一把架开了少年的刀。顿时三人又打成一团,少年一人对上两个,终于有些招架不住。
忽然一把声音自三人头顶飘出:“寅,退下吧。”音调苍老沙哑,仿佛两把铁锉在互相摩擦,难听之极。
少年忽然一顿,跃出数尺,向声音来处单膝跪地道:“师父,弟子无能。”
程广与黑子抬头望去却不见半个人影,语声却鬼魅般在二人身后响起。“小徒无礼,让二位见笑了。”
程广忽觉腰间一凉,才发觉一把短刀已插进后腰。
黑子慌忙跃开,眼见程广连头也没来得及回,便直直倒了下去,程广身后又一个黑衣人,和少年一样的打扮,佝偻着腰似是个老者,抬头却正向自己望来,忙横刀胸前,摆好了架势。
老人忽然嘿嘿一笑,问道:“你不跑?”
黑子也嘴角一翘,道:“现在跑,死的更快。”
老人点点头,又道:“刚才寅砍向你时,为何用手去挡?你便不怕左手被砍了去么?”
黑子又一笑道:“砍了手总比砍了头强,你们要杀就快些,哪里来这许多废话!”
老人却不答话,转身向叫做寅的少年道:“不是你无能,只是这小子确不简单,又加上那个班主,你应付不来也是自然。”
少年一低头,却听老者又道:“只是方才进门时,你为何先冲进男丁的厢房,却不理会那个秋娘,差点误了大事?”
少年一语不发,只将头更底一些。老者摇头叹道:“干咱们这个的,手底下就是要豁得出去,哪来那么多顾忌的⋯⋯⋯⋯小子!”
黑子听老人说到一半忽然叫上自己,将刀抬了抬到:“怎样?”
老人也不转头,只问道;“你也是昆仑游商的人?”黑子道:“不是,也不知道他们是。”
老人仍是边看向寅边说到:“看你资质不错,不杀你叫你给我当徒弟,愿意么?”
黑子愣了一愣,望向老者想了一刻,抬了抬眉毛道:“愿意。”
跪在地上的少年身子颤了一颤。
老人哈哈笑了两声,又道:“既然是我的徒弟,就要听我吩附。这姓程的还有一口气在,你可愿意替为师代劳?”
黑子迈步上前,手起刀落。
程广的人头在地上滚了两圈,不动了。黑子回头道:“好。”
老者怔了一下,猛的大笑起来,连声赞到:“好,好,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李丑的徒弟!哈哈哈,啊哈哈哈”笑声如同夜枭的哀鸣,在黑子,寅,和四具尸体的耳边震颤回荡。
老者笑了好一阵,最终笑得连咳了数声才停下来,又回头对黑子道:“方才那两个小姑娘被为师点在院门口,去把她们拖进来再动手。”
黑子抬头,捏了捏手中的刀,点头道:“好。”说罢转身向着院门走了两步,忽然头顶轰的一声,老人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为师再试你一试罢了⋯⋯⋯⋯”
黑暗的潮水汹涌地弥漫上来,终于将少年全部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