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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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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尔——法尔!” 沙拉曼摇晃了我几下,我睁开眼睛,真难得看见他皱眉头的样子。他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忒认真地看着我,”你……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
不,没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值得介意的事情。没有。
我看着他,沙拉曼的脸在光里一点点晕开,鲜明的轮廓渐渐模糊,我慢慢微笑,“也没什么。我今天……得到了一面很奇妙的镜子,回家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恶魔,我欠他的珠宝一直都没给他。今天说交给他,他却没有拿走。他明明很喜欢那件东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要过一阵再取……”我拍拍他的头,笑咪咪的说,“你知道吗,他长得很像一个人呢,我在想……是不是有妖精血统的都会长得有点像……?”
还是说,我看所有有着妖精血统的人都觉得像你,西娜?
“法尔!你累了……先去休息好不好?”沙拉曼低声说,他扳着我的肩膀试图扶我起来。度玛乖巧的让着他。
“不用……我要走了。”我干脆地推开他站起来,眼前的东西有点摇晃。我极少喝醉的,来魔界之后喝到这种程度还是第一次。以前在天界的时候……我用力摇着头,似乎想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都从脑袋里倒出去。
沙拉曼扣住我的肩膀,眉毛开始打结,”你已经醉了!躺下睡觉!度玛——去楼上拿毛毯。要厚的。”
我说,“沙拉曼,你还真打算管我呢?我承认我是有点醉,不过我自己能回去。放开。”
“回去?外面正下暴雨你知不知道?都赶上瀑布了。”
“嗯,知道。我能听见。”
“那你还要走?!”
“嗯,沙拉曼,你真不用管。我不会飞过去的。”我拉拉他的头发,短短的,硬得扎手。薄醺的感觉相当奇妙……我明明还能听得懂别人的话,身上也没有那么痛了,可是这些话这些事我平时肯定都是说不出、做不来的。
“那面镜子很有趣,非常有意思……哪天我带来给你们看……”
“好好好。你别动。”
“不。我真的要走了。”
沙拉曼吸口气,直接对楼上吼,”度玛!快点——!顺便把楼上的醒酒石拿下来。”
我眨眨眼睛,轻声在他耳边说,”我是有点醉了不错,但我还知道我在说什么。沙拉曼,其实……你和你姐姐长得并不是很像……但他的一双眼睛……特别像。你说,为什么明明西娜是女的,他是男的,我会觉得他们相像呢?”
雨声越来越响亮。
风在嘶吼,天空在哭泣。
沙拉曼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握住我肩膀的手越收越紧。
我觉得痛,又觉得再痛一点会比较好。
落地窗帘早已湿透了,一阵接一阵狂风吹进来,细小的水雾溅到我的脸上,有种冰凉的刺痛。
“……怎么了?”
“……”
“你明知道她是无辜的……为什么要生气?还是说,你是气我?”
“…………”
温暖的重量压在手臂上,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毯子。
小小的度玛仰起头,睁大眼睛看我,脸上写满忧郁。
“度玛……乖乖去睡觉,嗯?”
我柔声哄他。总觉得让小孩子见到这种诡异的场面不太好。
度玛不动。
“度玛,下次生日的时候我替你带特别漂亮的贝壳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的,我已经选好了两种,是心型的贝壳哦……”
度玛冲过来抱住我的腰,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松手,慢慢往楼上走,小刷子样的睫毛一直垂着。墨黑的头发拖在背后垂到脚踝,光泽犹如精美的丝绢。
嗯,果然是小孩子。
“……法尔,我以为你当时已经做了决定。”
“没错。”
“那,你现在后悔了?”
“也不是。”
“那为什么……?”
“为什么会记得她?你是在说笑么?”我怎么可能忘记。即使再不曾说出口。
“……西娜嫁人了。”
“我知道。”
“就是在你堕天的那一年。”
“这我也知道。”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你死了。”
“……我明白。”
“你明白?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沙拉曼逼视着我,绿色的眼睛特别大,瞳孔犹如半透明的玉髓,看上去异常诡异。
“你大概弄错了什么,”我笑了笑,用力掰开他的手指,“西娜和我……并不是恋人。很久以前就不是了。我去找她干什么?喝茶?叙旧?”
“这些我知道。当年,听说是你说要分手吧?”
“没错。”
“法罗尔亚列——!”沙拉曼直接揪住我的胸口吼,”你自以为是也有个限度!你觉得这样真的是为她好?!”
“……离开亲人,她不会快乐。”
“离开你她就快乐么?”沙拉曼冷笑。”要不要我形容下当时的情况给你听?她为了你和族里大吵,你转头就跟她说要分手!”
看着他勃发的怒气,我竟然笑了出来,“……我能想象。”
“我不明白……天使都是这个样子吗?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自己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只是……感情不是一切。”我继续笑,拍开他的手,“她现在也很幸福,不是吗?”
即使我钟爱保护西娜一世,离开亲人,被所有的族人抛弃,远离熟悉的家乡,放弃自己的职责,对她而言,那又算是什么幸福呢?
而离开我,她就一定会不幸?
我当然会不惜一切对她好,可是难道别人就会虐待她?就一定不会珍惜她?她那么美,那么聪明,那么坚强,有谁会不爱她?
沙拉曼一直看着我,我们几乎平齐地对视,他的呼吸吹到我的颊边,很暖。我一直都在笑,到后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雨还在下,风过帘卷如飞,脸上的水雾凝成细小的水滴滑落。
耳边的世界只剩下细碎水声,淅淅沥沥,缱绻忧伤。
“……你在镜子里看到她了?”
“?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面奇怪的镜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没什么,无谓的游戏而已。我并没有从镜子看到她。我只是……”忽然很想念她。说不出口的想念。
对面人的眼神……分明是不相信我的话……
我笑了笑。
用用你的脑子,我有必要对你说谎么,沙拉曼?
我把毯子放在沙发上,取过一旁的披风挂上,”我回去了……”
“少来!”沙拉曼钳住我的手腕就往楼上拖,忽地脸色一变,”你不舒服?怎么这么热?”
“没事!”我想往后闪,但一不小心还是给他拖住。不愧是蛇魔族的混血,爆发力和耐力好到暴。
沙拉曼一摸我的额头,立刻抓狂,浓黑眉毛打成死结,”你……在发烧?!你竟然在发烧!发烧了还跑来喝酒?!你……自虐得很爽是不是?”
自然不是。我无辜的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自虐?
“总之……你不要管我。”
沙拉曼的力量很大,但我并不是挣脱不了。好歹当年也是战争天使。
我冲到门外,冰冷的大雨立刻象浪一样的扑上来,眼前一片混沌的模糊。狂风卷着雨水在身上击得粉碎,那种感觉……不是痛楚,只是麻木……
我打个寒噤,忽然清醒了几分。
今天晚上……我实在是太失态了……
沙拉曼紧紧追在我背后,大雨中的声音听上去忽远忽近,”法尔!站住!法尔……你现在这样,西娜她看到该有多伤心?”
西娜……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住眼睛。眼眶在发热,胸口在发热,只有雨水是冷的,冰冷刺骨。
银紫的闪电撕裂漆夜空,万物在雷霆下皆化作惨白的一片。
大雨滂沱,所罗河在咆哮。
我展开羽翼,急速拍打的四翼将速度催到极限,很快听不到沙拉曼的声音了。不知道飞了多远,不记得飞了多久,我重重地跌在地面上。
世界一片昏暗,到处都是水,冰冷的水……
我跪在水里,用力按住胸口。
西娜……西斯亚娜!
你……你还记得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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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回溯,我第一次遇见西娜,也是在雨天。
那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事。
她站在桥上,我从桥下乘船经过,往罗德欧加去。无边雨丝中,岸边的无数盛放的曼殊沙华灿烂如黑红的烈焰,沿着所罗河两岸缓缓流宕,美得惊心动魄。
西娜那天的样子,我直到今天都记得很清楚。
雪似的上衣和短裙,银色的长靴,齐腰的深蓝发丝,颊边滑下来的几绺用玫瑰花状的黄金发饰扣住。她懒懒的靠着桥栏,玫紫的眼角微微上弯,心不在焉的浅笑盈盈,旁若无人的优雅。
天界喜爱白色,但极少有人能把白衣穿出这种慵懒清雅又满不在乎的感觉。
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她是妖精,三界各族中,只有妖精才有这种轻盈得如同随时会随风而去的气质,而且她的五官线条纤细而锋利,精致得似乎一碰就碎,是高级妖精中最典型的外貌。
大概从三千多年前开始,我经常偷偷从天界跑下来玩,有时候去红海,有时候去魔界。那时候殿下已经很少参与圣战,我因为隶属于他的天使团,而且不喜欢战争,所以连带的也不在战场上出现。魔界和天界的战争是间歇性的,有时候很激烈,有时候却会打得很悠闲。激烈的时候我留在诺玛或者耶路撒冷看书、发呆和睡觉,悠闲的时候就会到处走动,走遍了天界之后自然开始去别的地方。说来我在第一重天长大,千多年中,几乎踏遍第一重天的每一个角落,可惜美好的记忆并不太多,而且那里的边境通常也是战火最激烈的地方。
最初对魔界的印象很复杂,不好不坏的那种,只是足够新鲜,可以什么都不必多想,放松下自己。大概是与出生时间有关,我很喜欢冰雪,所以只要可能的话在冬天会去幻影城、艾肯雪山和雪月森林。最开始的好奇过后,反而多多少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在天界,有时候会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累,总觉得……自己像是缓缓地往无底深渊中一点点的滑落,无法挣扎,一点都不痛苦,只是闷。
惟一能让我摆脱这种念头影响的,只有殿下。
每次看到殿下的身影,无论在哪里,都会觉得心里很平静,很幸福。只是……米凯尔殿下是天国副君、光之君主、天界最光辉的大天使长,即使我是他麾下所属的天使团之一的团长、黄金四翼的座天使、从希利斯毕业的他的学生,能够出入随侍在圣弗利亚,也并不意味着,我能时时看到殿下。
本来,那样光辉美好的殿下……也不可能,不应该属于任何人。
至少在我知道某些事情之前,我一直这样想。
以前一起毕业比较相熟的朋友里面,雷特经常留在第三天帮他母亲照顾画廊,沙尔战场之外的空闲时间通常忙于约会,伊比利斯必须看守生命之树,而芭碧萝……从来不做这种犯禁的事情。有时候拿丹叶要到红海这边来找一些稀有的药草,偶尔和我一起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魔界晃荡,无事的时候甚至会呆上一两月。现在住的幻影城的房子其实是在二千年前就设法买下的,后来危急时刻能派上用场,只能说……世事难料。
因为喜欢这里的酒、大树和古老的风车,我经常从幻影城顺流而下到尤拉部落,漫长的岁月里不知不觉认识了很多不同种族的生灵——魔族,半人类,灵兽,精灵,还有妖精。出乎意料的,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直到现在,有些也仍然是我的朋友。
我想说,认识魔族或者人类从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相反很多时候你想要避开他们才困难。至于精灵或者妖精,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两族的共同点很多,比方说喜欢隐居,比如都不是很喜欢外族,但原因却迥然有异。
我所知道的精灵,是古老而尊贵的种族,他们容貌美丽,拥有永恒的生命,人数并不少,散居在天界、魔界和红海,只是性格过于和平冷淡,有种难以形容的骄傲,宁愿避世隐居而不与其他族类为伍。精灵有自己的文字、历史和风俗,他们社会被血缘所束缚,阶层分明,以精灵王为极位,强大的魔法力就连上位天使也要谨慎对待。说来最初的三界是天界、魔界和精灵界,精灵界被分割后才有如今的红海之名;如果历代精灵王中曾出现过野心强大之辈,或许今天的世界会是另一个样子。
而妖精不同。
他们是天地间的奇特的存在,很多直接由纯净的自然力孕育而生,比如说树精和花精,无父无母。同一类型的妖精们结群而居,无所谓什么阶层,也没有自己的文字。妖精通常都生得纤细美丽,然而在同一类型中,力量最强的妖精容貌最美丽,只是……即使拥有美丽的外表,妖精仍然常常被其他的族类歧视——因为它们不够强。虽然妖精常常具备一些奇特能力,但大部分并非是用来战斗的。由于妖精由自然力孕育所生,所以强大的魔法操纵者,甚至连人类中强大的法师也能够驱使它们,不用说神族或魔族了。妖精讨厌其他的种族,原因其实不言而喻的。即使是标榜自由的魔界也很少见到妖精。毕竟,魔界首先崇拜的是力量。
因为这两族共的隐秘性和些许的相似之处,他们被混为一谈的几率极高,以致于在天界和魔界,这两族几乎被认为是一族。在第二天低级天使之间的闲谈里我曾偶然听到过几次,说遇到的妖精多么骄傲多么美丽魔法多么奇妙,实际上,我觉得他们所谈论的对象多半是精灵。
妖精的脾气也许任性乖张,但不会骄傲;即使在天使面前也保持着自己骄傲的,是精灵。
如果没有遇到西娜,不曾爱过,也许我对他们之间的差别不会体验得如此深刻吧。
也许。
我独自生活得太久了,几乎从我有记忆时便是如此,大概是天性使然,我并不喜欢亲近旁人,通常也不乐意旁人亲近我。原本以为自己从来就没有这种作为奢侈品的感情,更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爱上的,不是自己的同族,而是一个妖精。
每次我回忆到这里都忍不住苦笑:因为,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试图反抗。
或许这才是感情强大而不可理喻的地方:理智可以否认它,但几乎不可能战胜它。
就好像,我曾经以为,西娜之于我,不过是路边的一道美丽风景,结果,那道风景仅仅只是一个漫长故事的开头。
不经意的开始,琐碎的过程,甜蜜的圆舞,决绝的休止符。
我常常想忘掉所有这一切,试图不去回忆,却又不忍心真的去遗忘。那些回忆,是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部分,我总觉得,若我抛弃记忆,那么我也将不再是我自己。
何况,对于西娜,对于我们曾经的过去,我现在除了记忆,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我不要忘记。即使有一天,只有我一个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