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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挽云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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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进去了,事儿还没完,老爷子回头瞪眼使唤她,“干站着嘛呐?不赶紧为王爷喂马去!”
从自家姑奶奶跌落为弼马温,谁家胳膊肘这么地往外拐呐,湛湛心里头不平衡,鼻腔儿里低低哼唧了声,“老郎神似的,戏真多……”
话落她外祖没说什么,估摸是上了年纪耳朵不灵了,没想着前面那位王爷耳梗子微微一抽,偏头看了过来,脚下也停住不再动弹。
离得近些看,这人眼睛长得可真漂亮,跟她二伯官帽顶子上的琉璃珠儿似的,干净透亮,清晰照出她的影儿,接着视线一紧,带着些相逼的意味儿,牢牢审视她。
湛湛开始有些慌,方那话八成是一字不漏地被人给听了,这可瞎了,得罪了皇亲大爷,不上赶着找抽吗!
鬼使神差地,她连忙抽着小腿肚儿蹲身避开打量,“窝棚里没草,您瞧阴干的秸秆跟豆粨成吗?”
话是对着她外祖说的,实际上是隔山表明认错儿的态度。
正主还真就开口搭了腔,风雨轻叩瓦檐儿似的声响,不急不躁,“甭给喂猛了,畜生么,没个饥饱,嘴上也爱贪便宜。”
年轻细润中透出漫不经心,嗓音是好听,就是话中带刺儿,怎么听都掺着股一语双关的辛讽。
皇家尊贵瞩目,骂人的资历毋庸置疑,奴才被主子数落,不服也得忍着,况且还是她先起的头,湛湛心里挂火,也只得闷声道了个是。
廖士林没闻见火药味儿,觉着他这外孙女没白养,挺有眼力界儿,懂得问话,捋着下巴直点头,挥挥手驱她,“去罢,甭忘了给料子筛干净了再喂。”言罢,扭过头客套,“自家丫头,没个规矩,让王爷您见笑了。”
对方垂眸,淡笑着摇头表示无碍,隔开身后一抹背影,接着往门里踱。
旗下姑娘没有不骑马的,湛湛斜楞眼打量面前这匹,躯干平直,胸廓深广,最打眼的是那兔崽子似的鼻梁,看起来是川藏一带的河曲马无疑。
藏区是有位王爷,正经爱新觉罗氏的嫡枝儿,先帝爷的第三子,当今万岁爷的御弟,来的不能就是这位吧?
她有些懵,杵杵着不动,把茯苓给惊了一跳,忙接过她手里的箩筐,“您癔症什么呐?雷劈了似的。”
活说着,马厩底下出来一人,是那位王爷的戈什哈(侍从,护卫),脸有些糙,一看就知道是被风给吹惯了的,一面跟两人打招呼,一面接过草料往马槽里掀,“劳驾您二位帮忙整五斤白鸡仔儿,这料子不成,忒干,驹子吃了容易倒嚼(反胃),得跟鸡仔儿兑在一起喂。”
话说得中规中矩,只是口气有股颐气指使的味儿,让人听着不大舒坦,茯苓皱眉看她主子,“太太说晚上要蒸槽子糕,都预备下了。”
鸡仔儿是说鸡蛋,白鸡仔儿说的就是蛋清,普通人家的马再金贵也轮不着这种喂法,想想都觉着满身的肉疼。
不过顾忌人家王爷,湛湛不敢过多怠慢,接过茬儿道:“您都听见了,对不住,家里头本就没剩下多少,这下更没法儿往外匀了,槽子糕没鸡仔儿可做不了,我这就让人打水去,保管您这马噎不着。”
那戈什哈听了,反应不大,收眼耸肩揖了下去,湛湛反应过来,也忙跟着转身驱腿儿,浑身的粉嫩稚气被身后的来人览了个全满。
对方点手儿示意他们起身,目光视着面前这张细致珠润的脸盘儿变得捉狭起来,话出口带着无尽的调侃,抚着马脖子道:“做买卖得知道变通,没鸡仔儿,羊奶也能将就,这位爷一沾水就泻肚儿,你给想想辙,伺候好了,我这儿不差你们家的。”
敢情是挖苦她只会见钱眼开,湛湛心里懊起来,可是面儿上还要保持微笑(好生气啊),嘴犄角儿里抿出一个大写加粗狂草的不屑出来,“王爷用不着骑在别人脑袋上看人低,我们家条件是不充裕,偶尔来个客,就得预备着闹饥荒了,不过手上从不短别人家的金银,我额娘属羊,家里上下都避讳羊奶,您这马,我们家照应不了,您自个儿另外想辙罢……”
一面说着,声气儿就弱了下去,她撞着胆子半掀开眼皮看那人,兴许是脱了斗篷的缘故,身条儿看起来异常高大,影子一张就把她整个给抄了进去。
傍晚的天色昏暗,人脸色瞧着似乎也不怎么明媚,惨淡一片,表情辨别不真,应该不怎么好。
她话说的冲,一般人听了恐怕也得跟她急眼,更何况皇家的脸面大于天,厚度比灌汤包子肚儿还薄脆,一捅就烂,容不得半分侵犯,得罪上了,不定人打算怎么收拾她呢!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冲动是魔鬼,自找的惩罚,跪着也要领受完。
俩人蹭脸,边儿上人也跟着难堪,茯苓觉着她主子今儿吃了炮仗似的,忽然就冒失了,跟平时沉稳的风格出入太大,心惊肉跳之余忙跟着补救,出个声儿道:“咱家没有,奴才上别家打听去!”
话落也不等她回应,脚底铲着灰就奔出门外去了,呛得余下仨人舌根子底下压着土连声咳嗽。
王爷的手从马身上移下,袖口的金织绣龙张牙舞爪,晃身游了过来,湛湛冷不防吃了一惊,缩了下脖子躲进肩领里,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他领褂上的金錾花钮泛出光晕,刺得她两眼发昏,人不会是等急了发恼,要抽她罢。
他微愣,接着降下目光,鼻腔里略微哼笑了声,心不在焉地扬着眉,开口倒也没再过多计较,“刚不还挺横的么?”
湛湛窘得接不上话,被迫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样物件儿,含在手里凉津津的,是一蓝晶手串儿,似他这个人,身上有种冰冷刺骨的威严,不容分辨。
“收着,这阵子兴这类玩意儿,许多丫头片子往斜襟上挂的,算我预支的一份薪酬。”
珠体粒大饱满,上头磕撞出来的痕迹也被研磨的滋润闭合,末尾垂着两根吊坠,小背云,南红挂珠的配饰点缀齐全,对首两只金丝扎珠的佛头珠圆玉润,一看就是被人精心把玩多年的特征。
除了郝晔,湛湛不怎么跟外头的爷们儿打交道,但直觉上断定这东西她不该收,她瞧得出这件手串儿的名贵和被爱惜的程度,其次被人拿孩子似的收买,滋味儿不大好受。
她道过谢,又把手递了出去,“这东西贵重,我不能要,您还是自个儿收着罢,一顿羊奶,值不了这么多的。”
可对方却没耐心跟她耗着了,微遮起眼,居高临下地质问,“廖士林教唆出来的好奴才,三五番地拆人台,故意的罢?”
声儿不大,却雷轰似的,震得她耳眼子里头钻疼,湛湛扎下架子蹲身赔罪,急得差点哭出来,齉着鼻头道:“这么着王爷就错怪奴才了,听说外祖他老人家致仕以前,在兵部驿站那会儿颇受三爷您的照应,嘴上总念叨着您的好呐,是奴才自个儿抓瞎,不识您的好意,我跟您认个错儿,您千万别把账算到我外祖头上。”
这番转变态度似乎很合对方的意,干雷过后,没挨着雨。
允颀若有若无地理着前襟儿,闻音儿手上的动作慢下来,略意外地抬眼打量她了一眼,下巴底下还填着层肉/缝/儿,分明是副没长开的模样,心界儿倒比眉眼开阔,交往没几句,就套出他身世背景来了。
见她红眼,他莫名失笑,视线游移看出墙外,夜色浸染,昏黄的没有尽头,他生活里欠缺的,今儿意外地得到了弥补,乐子是找着了,不过还是留了劣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