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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在他的脚下,一望无际的松林交织成了一幅色泽灰败的毯子,顺着坡势向下,渐渐的没入了远处的沉沉阴霾之中。松林的上空乌云翻卷,浓重的墨色已经层层晕染开来。
      凛冽的风中夹杂着林地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阴寒中又氤氲着丝丝暖意。
      殷仲抬起头,一片薄薄的雪花正巧落在他的眼皮上——有点凉,有点软,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她的手。那双纤秀的手,掌心里有薄薄的茧,无论何时被他握住,指尖总是冰凉的……,就象她的人,柔顺里总是混杂着无声的抗拒。
      一丝潮热悄无声息的爬上心头,又迅速的退了下去。象退潮之后荒凉的沙滩,空余了焦虑和痛楚。一寸一寸的爬上心头,一寸一寸啃啮着他的神经。而他,竟无力抵挡。
      “……属下计划在他们投宿时出手营救苏姑娘,”身后是无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但这淡漠今日听来,却让殷仲格外的难以忍受。他费力的将目光重新投向山坡下那一片苍莽的林地。
      早些时候,他已带人将那里细细的搜过。山坡上、树林里,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和似有似无的血迹。他甚至还在一丛茅艾的后面找到了她平素绾发的木钗……
      “……属下没想到苏姑娘会突然跳车,”无风的淡漠的声音里微微起了一丝波动,“我们追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拦住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当时并没有其他的同伙。所以……属下斗胆推测,苏姑娘很有可能已经平安脱身了……”
      “脱身?”殷仲苦笑。如何脱身?连走路都走不好的人,从如此高的崖上滚落下来,恐怕当时就已经摔掉了半条命……
      殷仲握紧了双拳,勉强按捺下去的东西再度喷涌而出,瞬间灼痛了他的双眼。
      银枪垂下头,低低的说:“属下知错了。属下会加派人手在附近搜索……”
      殷仲微微仰着头,没有出声。
      从银枪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刻沉寂下来的殷仲,背影里透着浓重的萧索,全然不似他印象中惯有的犀利。
      银枪拍了拍手上的沙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中,飘落的雪花却渐渐的浓密起来。仿佛天地之间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编织一张细密的大网,要将一切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隔绝在外。
      满心的焦灼一丝丝沉淀,渐渐露出了心底里深藏的恐惧来。殷仲握紧了手心里的木钗,一字一顿的吩咐身后的人:“沿树林和溪流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找!”

      客房的门窗都紧闭着,然而隔壁婴儿的啼哭还是一阵一阵的撞击着她的耳膜。
      昏昏沉沉中,苏颜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浑身上下热辣辣的无一处不痛。费力的睁开双眼,不知不觉又到了夜晚。满眼昏暗中,只有矮几上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在墙壁上微弱的晃动着,朦胧中给人一种水波轻漾的错觉。
      想到这里的时候,苏颜便感觉喉头的干渴也变得格外难耐。
      门外传来两个人絮絮的低语,苏颜随声望去,视线正和推门进来的女人对了个正着。彼此都是一愣。
      “醒了?”女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温煦的笑容,爽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女般甜脆的尾音,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仿若旧友重逢一般的亲昵。
      苏颜几乎立刻就松弛了下来,她靠回枕上,情不自禁的冲着她展开一个微笑。
      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纵然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眼角浅浅的沟纹。但她的眼里仍然泛着明亮的水色,荡漾其中的轻浅笑容生动而温暖,顾盼之间,仍有种令人心动的明丽。
      “我姓韩,”女人落落大方的笑道:“韩子乔。你也可以叫我老板娘——这家客栈就是我开的。”
      “你的话还真多,”低沉的声音来自女人的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掩上了房门,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矮几上。回视着老板娘时,嗔怪的语气里却满含着宠溺:“等下再说不好吗?昏睡了两天的人,先让她吃点东西……”
      韩子乔笑道:“是,是,周大人言之有理。”
      苏颜的视线从韩子乔移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瞬间,她最先想到的人居然是——殷仲。这样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到底是哪里相像呢?
      他的年龄远远的大过了殷仲,宽宽的肩膀也比殷仲来得壮硕。方方正正的一张褐色脸膛上满是沧桑沉淀后的从容。须发浓密,顾盼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仪。苏颜恍惚的想,是了,就是眉梢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那种在眼底一闪而过,却让人无法忽视的犀利,和殷仲如出一辙。
      象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男人回过身,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点欣慰的神气:“这里是平安客栈。你安心养病,有什么事,病好了再说。”
      苏颜点了点头。这男人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她本能的起了畏惧之意,满心的疑问又都悄悄的咽了回去。
      韩子乔走到床边,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微微蹙起了眉头:“还有点发烧。你饿坏了吧?我喂你吃点粥。”
      苏颜下意识的摇头,待反应过来,又忙点头。房里的两个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苏颜怔怔的看着两个人的笑容,突兀的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韩子乔斜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半是娇嗔半是调侃的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救你的是这位好汉,人称铁面周三郎。”
      男人瞪了她一眼,唇边却噙着三分浅笑。转脸望向苏颜时,神色重又变得庄重:“在下周亚夫。姑娘孤身一人昏倒在那种地方?莫非……”
      苏颜呼吸一窒。恍惚间竟觉得这个名字依稀在哪里听说过……
      周亚夫的眉头已然紧蹙了起来:“有什么隐情,姑娘不妨直说。周某管不了的事,只怕不多。是遇劫了么?”
      苏颜心思斗转,再三踌躇还是点了点头:“小女子苏颜,安定郡人氏。父母俱已亡故,本打算前往吴国投亲……”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劝道:“好啦,你还病着,不开心的事先不要想。”转头望向周亚夫,不满的说道:“她是你抓的俘虏么?这么声色俱厉的逼供?连我都怕了你了。好汉,能不能先让咱们的俘虏吃口安生饭哪?”
      周亚夫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是在逼供吗?”
      韩子乔挑眉笑道:“不是吗?”
      苏颜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心中却渐渐疑惑了起来。最初以为这是一对夫妻,几句话过后,却又感觉象一对兄妹……
      周亚夫淡淡嘱咐两句便退了出去。韩子乔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将托盘端到床边,嫣然笑道:“周爷是我的义兄。”
      苏颜微微一愣,随即便因为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而感到脸上发热。
      韩子乔也沉默了下来。唇边虽然还保持着柔和的弧度,明亮的眼睛里却已然氤氲出淡淡的萧索,仿佛这个话题勾起了她心底里某些不愿回想的东西。一言不发的喂她吃过粥,便低头收拾碗筷。
      苏颜小心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说了句:“对不起……”
      “哪有那么多对不起的?”韩子乔抬眸一笑,有意无意的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在那个山谷里?三郎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满身都是血。”
      苏颜猛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这里离山谷有多远?”
      韩子乔摇摇头:“快马不超过两个时辰。”
      苏颜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韩子乔诧异的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你还有同伴吗?”
      苏颜摇头,慌乱中一把抓住了韩子乔的手:“我……我得走……”
      “为什么?”韩子乔不解:“你还在发烧呢?病成这样,往哪里走?”
      苏颜不顾一切的坐了起来。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黑纱曾说过:“没用的人,自然是杀了……”那样血腥的一句话,她就那么轻描淡写的挂在嘴边,听在耳中反而增添了森冷的恐怖。如果他们还在找她……,如果他们找到这里来……
      如果……
      隔壁房里的婴儿忽然大声啼哭起来,苏颜的指尖微微颤抖。
      韩子乔一把按住了她到底手,“到底怎么了?”
      苏颜仓皇抬头,急切中无暇掩饰心底的恐慌:“我一定得走。不走的话,会连累了你们……”
      韩子乔用力按住她的手:“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苏颜坐起的动作太猛,脑中嗡嗡直响。却知道自己多呆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急切间挣脱不开韩子乔的手,额头却已渗出一层薄汗。
      “苏姑娘……”韩子乔用力的晃了晃她的肩头:“不管你怕什么,这里有周爷在,无妨的。你只管安心住下。”她说起周爷的时候,语气里有种毫不动摇的笃定,倒让苏颜有一刹那的失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竟然能让人在提到他的时候宛如在说天神?!
      韩子乔抬起手臂轻轻擦拭她额头的冷汗,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怜悯:“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苏颜神色复杂的凝视着面前的女人,指尖却还在不受控制的轻颤:“你不知道,他们……他们……”
      “别怕,”韩子乔摇了摇头:“这里是平安客栈。这里的人都会平安无事——有周爷在呢。”
      也许是她语气里的平和不知不觉感染了她,苏颜急骤的心跳也一点一点平息下来。韩子乔的眼里重又浮现出俏皮的浅笑:“傻孩子,自己刚在鬼门关上转回来,却还不忘了惦记别人……”摇了摇头,浅浅一叹:“你只管躺着就好。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细心的替她掖好棉被,一抬头,苏颜已沉沉睡了过去。
      韩子乔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合上门,走出了客房。

      刚入夜,前院的堂屋里还有不少客人。嗡嗡的说话声影影绰绰的飘荡在夜色里,合着似有似无的饭菜香,在厨房窗口透出的朦胧光影里融合成一团令人心动的绵软,融融的扑面而来。即使闭着眼,熟悉的感觉仍然从心底里漫了上来,一点一点,无声无息的渗透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韩子乔在这里已经整整生活了十六年,里里外外无论哪一寸地方,闭了眼都不会走错。呆的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这里有尘世间最温暖的生活气息,才喜欢了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接受了这个地方,而后才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对于早年的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气息……
      真是……分不清了,她想。也许一个人越是年长,就越是需要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吧,就象蜗牛的壳……,她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这个比喻可不怎么好……
      就象冬天里一袭温暖的大氅吧,一旦披上,再想脱也脱不掉了——也许自己真的会终老于此吧。象一粒被鸟雀衔来的种子,在异地抽芽长大,终于扎下了深深的根。
      厨房的门半开着,伸手一推,第一眼便看到了火炉旁沉思的周亚夫。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高壮壮的男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硬朗的阳刚气。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厨房都变得狭小了许多。
      听见她的脚步声,周亚夫抬起头微微一笑,脸上硬朗的线条瞬间都柔和了起来。
      韩子乔也不觉一笑,有什么东西暖暖的涌了上来,在心底里化作了温热的水,缓缓的流向了冰冷的四肢。忍不住又想,这个人总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来这里探望她……,也许他自己也知道,有他在的地方,总是会让她感觉莫名的温暖吧。
      “药好了?”她回他一个微笑,自然而然的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周亚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望向了她的身后:“这个丫头,大概招惹了什么江湖是非。”
      “哦?”韩子乔诧异的挑眉。回想起刚才苏颜的反应,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周亚夫微微眯起了双眼,慵懒的样子宛如刚刚饱餐的猛豹:“我从林子里经过的时候,听到有打斗声……。你知道江湖人的事,我是不能插手的。再往前就捡到了她。”
      韩子乔点了点头,“难怪她刚才急着要走,说怕会连累我们呢……”
      周亚夫略显诧异的看了看她,唇边却忍不住挑起了一丝浅笑:“看不出……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三郎,”韩子乔凝视着他,询问的表情却带着肯定的语气:“你会帮她的吧。”
      周亚夫又笑了。写满沧桑的脸一笑起来顿时有种雨过天晴般的明朗。
      韩子乔凝视着他,唇边慢慢挑起了好看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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