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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情由心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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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赤到了小毛家天快要黑了。
这一带的贫民窟居住的几乎都是上海滩最下等的人,码头做苦力的,摆小摊的,江湖艺人,拉黄包车的,还有暂时没有生计,天天去低档茶馆等着雇主招工“孵豆芽”的,三教九流,汇聚此地,落脚之地,只为生存,惶恐着有今天没来日,来日变成今日,再惶恐后日,一天一天地过,一天一天地数日子。
一架一架的木头房屋,灰上叠着黑,黑上粘着灰,一块一块,一条一条,好似狗皮膏药,凌乱的伤患,全不顾了颜面,屋前横七竖八地支着竹竿,竹竿搭着竹竿,一件件灰布褂子串在上面,薄、透,像迎风而动的旗帜,只是褪了颜色,不齐全,是打了败仗的军队,偃旗息鼓,无言兴叹。地上污水横流,模糊着不知是什么污物,像匍匐在地的伤兵,无力行走,万人践踏,无尊严。声音却极富生命力,切菜声,炒菜声,吵骂声,关门开门声,小儿哭叫声,钉木头声,喷嚏声,最下等的生物,往往最顽强,蟑螂,老鼠,苍蝇,穴居在最阴暗潮湿的角落,生生不息。
阿赤绕来绕去,敲错了两家门,才终于找到了小毛的家。
“小毛,小毛?开门,我是阿赤哥。”
阿赤敲了半天,没有动静,阿赤又看了看,门上有一个十字记号,才确定没敲错门。
“小毛在家么?有人么?”
仍没动静,忽然从里边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阿赤一着急,就直接撞了进去,风吹雨淋,门轴松动了,没费多大力气就开了。
阿赤一进门就看到了小毛姆妈上半身从床上滑下来,手拄在地上,下身因为瘫痪不能动,一地的瓷罐碎片,手颤抖着,瘦得只剩骨头,脸孔半伏在蓝糠面的枕头上,一只眼睛露出来,睁得大大的,睫毛很长,与小毛的有九分相似,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也是个美人,只是被贫穷和衰老榨干了美貌,如今只有这双眼睛依稀可辨当年的风华。
看见阿赤,眼睛噙着泪,胳膊慢慢抬起,手指向里屋的门,极力地够着,目光是哀求。
阿赤奔了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安顿好。
“小毛妈,小毛在哪里?”
小毛姆妈仍是看向那道门,咬起嘴唇,眼泪就滚了出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呻吟声,她半身瘫痪,连语言能力也丧失了,只能发出这种乌鸦似的叫声。
“小毛在里屋么?我去看看。”
阿赤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没有推开,从里边锁住了。
“小毛开门,是我,阿赤哥!”
门未开,阿赤又敲了两下,门才终于打开了,小毛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衣服口子只扣了两粒,裤子吊着,望着阿赤,有些惊讶有些惊喜又有些惊慌,
“阿赤哥怎么是你?”
他向身后看了一眼,把阿赤推了出来,阿赤觉得奇怪,非想看个究竟,小毛连忙把他拖住了,抢上去关上了门。
“阿赤哥我们在外屋说话。”
阿赤沉下脸,“屋里藏了什么不敢给我看?金山还是银山?”
小毛把他按在椅子上,“哪里有金山银山,什么都没,要是有,我也跟你一起分。”
“那你这么长时间才开门?我叫了好半天,你姆妈跌在地上你也不管?”
“唔。。。我洗澡呢。。。姆妈经常跌在地上,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出来。”
阿赤见他说得吞吐,上下重新打量了他一遍,“洗澡呢?怎么头发没湿?”站起身凑近了在他脖子上闻闻,小毛红着脸退后了几步,“阿赤哥。。。”
“你还说谎?一点水味儿都没有!”
“我,我都擦干了。。。”
阿赤火了,不理他直接冲了进去,小毛要拦也拦不住,门“砰”地一声被他踹开,满屋搜寻,除了床上乱了些,其他并无特别,只是并无任何洗澡用具,小毛趁这时冲了上去,“阿赤哥!”
阿赤猛一回头,门后的黑影再藏不住,要逃出的时候已经被他扭住了,要推到屋外,小毛连忙把门关上,背过手紧紧靠在门上,咬到嘴唇发白,一双大眼睛半垂着瞅着地上。
“你干嘛?让开!”
“阿赤哥,要问就在这问,别出去,别让姆妈看到。。。”
“你!。。。”
阿赤气得说不出话,没有坚持,把手里的人推倒在地上,只穿了条短裤,一双腿弯曲着,常年负重,站也不直,不如坐着。是阿仁,码头的搬运工人,阿赤认识他,经常欺负小毛的一个。
“你们在屋里干什么勾当?你是不是有欺负他?”
做贼心虚,却不会甘心低头,阿赤嘛,比小毛高些壮些,可不一样也是个娃子?他这大人还怕了不成?
“我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阿赤狠踹了他一脚,阿仁吃痛,揉着屁股,想起来,紧接着又是一脚。
“你敢打我?胡子跟我关系不错,我一句话,你就别想干下去了!”
胡子就是包工头,平时阿仁跟他近乎套了确实不少。
“打得就是你!”又一顿拳打脚踢,阿仁受不住了,
“你怎么不问他!”指着小毛,“都是心甘情愿的,大爷不过是来白相白相,交给他铜钿的,又不是第一次了。。。你问问他自己,被多少人上过了?狗娘养的,没来由被你揍,你算老几?”
阿赤惊讶地转过身去看小毛,小毛仍没有抬起头,眼睛盯在地上,只是嘴唇咬得更紧了,胸脯起伏着。
“小毛。。。这。。。是真的?你真的跟他。。。?”
小毛终于看了阿赤,目光是坚持,一字一句地对阿赤下命令,
“阿赤哥,你放他走!”
“才不!”阿赤挥着拳头,“是不是他逼你得?你不用怕,有我在!”
“你放他走——!”
小毛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阿赤呆住了,趁着空当,阿仁从地上爬了起来,抓起床上的裤子开门跑了出去。
阿赤要追,又被小毛拦住了,“阿赤哥,不要追!”
阿赤气急了,打了他一个巴掌,白嫩嫩的脸上立刻五个红手印,小毛用手指碰了碰脸,一声不响地坐到床上,突然抱着腿哭了起来,隐忍的低泣,渐渐连了起来,肩膀抖着。
阿赤还是不忍心,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轻轻搂过他的肩,小毛忽然靠在他肩上,转手抱住他的腰,哭得更厉害了。
“姆妈。。。生病,我,我。。。又。。。没有。。。力气,搬不动。。。搬不动,没有。。。钱。。。”
阿赤眼睛发酸,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哥知道,哥知道。。。别哭,不怪你。。。”
身体被搂得更紧了,密不透风,只有拥抱,才能感到一丝希望,一丝温暖吧。
等小毛哭得够了,阿赤替他擦干了眼泪,刮了刮他的鼻子,“这么大了还哭,不害臊?”
小毛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又笑了,“被你吓得。”
阿赤认真地说,“以后别做这些了,你姆妈肯定很难受。。。以后我挣的钱分你一半,反正我也没有家,也用不到。。。”
“那怎么行?也是你的血汗。。。”
“好啦好啦,这点钱算什么?以后等我进了青帮,发达了,你就跟着我吃香喝辣吧,这又算什么?”
小毛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真的?”
“真的。”
“阿赤哥——”
扑到怀里,靠在肩头上,只觉得,这个怀抱,是那么坚实,那么有力,还有温暖。
阿赤却浑然不觉,手足情,兄弟义。
情由心生,一句话,一个誓言,足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