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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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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朗来到河岸的时候,身上已疲乏不堪,但心中却豪情陡增。此刻,太阳那红黄各半、浅淡柔和的光辉已完全消尽了。宛如唇印儿的月牙儿好像贴在了明净的天幕上,浅蓝色的夜空乱七八糟的扎了几颗闪亮的星儿,大多数鸟儿都已归了窠巢,只有那格外调皮的小家伙们仍在扑棱棱地飞来飞去,偶尔也带出几声鸣叫。各色虫儿在庄稼地里不安分的叫着,仿佛一出优美的曲剧。
叶朗缓缓地走下河坡,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空,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丝杂物也没有,也无了色彩,更无灵魂。真正孤独的人会忘了孤独,眼下他正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他就这样直着身子呆呆地在流水前立了五六分钟。他仿佛已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更仿佛丧失了所有的知觉。这个时候,在这片如太空一般死寂的地方,只剩下了他和天及地。似乎一切生命都未曾在这里诞生过,存在过,消亡过。人类最害怕死一般的寂寞,但眼下这个地方的确是寂寞了。此时,立在天地中的叶朗似乎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象征。其实人无须做些什么,立在那里就是在向天地证明自己。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走向何处。他只知道:我来过,我又走了。而叶朗则不然,他喜欢刨根问底。他属于那种善于对人生做出精打细算的人,即便有时这种打算令他格外苦恼。叶朗相貌俊朗,身板结实,很招女孩子们喜爱,但他却并不为这些沾沾自喜。他的渴求很有些与众不同,他希冀着自己能够在精神上玉树临风,不附着于任何物,任何人,如清风一般无心、无形、无哭、无笑、无忧、无喜,而却能够逍遥于四海。有时候,他将自己幻想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仿佛他一跺脚,整个世界都会颤抖。而当幻想过会,他却可笑的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脚色,人类历史上一个无名的过客。想到这里,他很有些气恼。于是,他便猛地下了死决心,逼迫着自己去干一番事业来。可是如此一来,他的心又被庸俗的尘世给困在了里面,使他呼吸不到自由世界里的灵动空气。这个矛盾情结他无法在心头解开,为此闷闷不乐了一阵子。不过未过多久,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共性的基础上展现个性。对,既然终究不能摆脱这些庸俗东西的束缚,那何不在庸俗的基础上显露自己的独特风貌呢?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兴奋了好一阵子。他就这样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成长着。
“哲学的任务不就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吗?”他暗自想道。
想到这里,他便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有点出名的老乡——冯友兰,更想到了他的家乡—祁仪镇,更进而想到了他喝过不少的祁仪黄酒。可想起这些,他又觉得自己所想所为的都很虚幻。于是,他冷笑了一下。风吹进了人耳,之后进了人心。叶朗回过神来,张大嘴巴说了声:“他妈的都是虚的,洗个澡才是真的。”
河水有些微凉,不过令人觉得很舒服。搓完灰后,他游到了河对岸的沙滩上,展开赤裸的身子平躺在了上面。温情的月儿静静地瞧着他,没有一声言语,也没有一丝笑意。广阔的夜幕仿佛一条柔软的棉被,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来,使他感到被紧紧地包裹在了柔软之中,但却觉不出一丁点儿压迫。星儿好像“棉被上”绣着的金色花儿,惹人怜地肆意笑着。叶朗突然觉得自己从未活得如此舒展过,多年以来苦求不得的东西,仿佛上天一下子都赏赐给了他。他有点儿受宠若惊,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冥想了一会儿。时间在他的心中死掉了,没有了过往,也没有了明天。突然之间,他感到了困惑,便猛地站了起来,用近乎疯狂的步子沿着沙滩向上游奔去,大片青草丛中藏匿的各色虫儿此起彼伏的惊叫起来。沙滩上半睡半醒的鸥鹭用力地扑打着翅膀,远远地飞了开,好像躲避凶猛的野兽一般。砰的一声过后,疲倦已极的叶朗倒在了沙滩上,他用力地将啃进嘴中的沙子吐了出来,之后干咳了两声。世界静了、沉了,叶朗也静了、沉了。一大片黑云从月尖上飘了过去,之后翻卷成了一团。红色的亮点在东南角上快速地飘移着,寂寞的鱼儿从水中跳了出来,带起一点水花。
“不能胜存心,安能胜苍穹?”叶朗默想道。
缓缓地从沙滩上爬起来之后,他重又朝水中走去。
“时间来自何方?宇宙生于何时?”他疑惑地向青天问道。
“唉,它怎么会回答我呢,我真傻。”他自语道。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一阵高亢、混乱的歌声过后,叶朗觉得舒服了许多。身轻如燕,心轻如絮这种奇幻的感觉在他意识深处出现了,他有点欣喜若狂。
“清音俗世留,纷争何时休?为我破名利,太虚任遨游。说的多好。”他轻叹道。
《天剑绝刀之独孤九剑》这部武侠影片他看了不下十遍,此刻将它想起,突然在他脑中产生了流水入心的的感觉。赛小玲与夏侯太子这对苦命鸳鸯最终携手浪迹天涯,在他眼中是多么的惬意与浪漫。
“为什么上一代的恩怨要让我们下一代来还?赛小玲与夏侯太子是真心相爱的,上一代的仇恨却成了他们爱情的绊脚石。不过,真爱是可以超越一切的。啊!那幅画面多美啊!堪称天地一绝。飞动的成群白鸽,一袭白衣清绝的女子,侧身垂下一绺青丝,温暖奇特的树上木巢,这些东西组成了一把艺术之刀在我心上深深地刻了一下。艺术的最高境界无外乎动静相称,静态的美人与动态的白鸽相映成趣。夏侯太子为了练成独孤九剑以报灭族之仇,不得不杀一个最亲的人和一个最恶的人,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看来,善恶总是连在一起的。世上没有绝对,一切都处在变化中。昔日所云我,今日却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属后来谁?上帝不会让任何东西永恒存在着,而人类却妄图长存不朽,多么可笑。”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天,又接着想到:“宇宙深处仿佛藏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与绝对的意志,在主宰着万物的生死与运行。任何人与任何物都抗拒不得,而它又藏在哪里呢?又有谁亲眼目睹过呢?看来无形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它深藏在人的意识深处,而人又是无法摆脱自己的。”
“啊…...”,一种火山爆发般的力量在他心头升起,之后冲出牙关,震荡在空洞的夜空中。唐河两岸宁静的村庄里乱糟糟地响起了成片狗吠声,颇为默契的遥相呼应着。狗叫声消停之后,一股更大、更冷、更空的感觉朝叶朗心上压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微弱,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想转身逃跑,可他浑身上下却使不出一点力气。一个人愈能忍受孤独,便愈孤独。叶朗突然之间可怜起自己来,想找个人说说知心话。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并为自己较常人能够忍受更大的孤独而引以为傲。在他灵魂深处有一个荒谬不堪的想法:我是一个精神上的贵族。眼下,他的这点来自骨子里的骄傲却被大自然无情的意志给碾得粉碎。紧裹在他精神上的华丽外衣此刻已不知被来自何方的力量给剥了下去,使他那点丑陋的,略带秘密的精神赤裸在世人面前,任由他们指点。他惊慌不安起来,不过待他火热的血液冰凉下来以后,这种感觉便立马在他脑海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任何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卑微的,当然我也不例外。”他默想道。
“我有一个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精神家园,唯有上帝与我才能进去,有了这点就够了,我毕竟还是与众不同的嘛!”他自我安慰道。
他的内心又获得了片刻的宁静,此刻他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而他却对它们弃之不顾。过了一会后,他的内心马上又充满了野气。他的欲望从深不见底的深谷里飞升上来,如坐了火箭一般地往高空蹿去。
“如果我不能飞黄腾达,我索性去死。我不想做一个穷人,不想做一个身份卑微的人。我必须获取一个高贵的身份来与我高贵的精神相搭配。”他咬着牙对自己说道,仿佛同眼下的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似的。
在我们这个时代,像叶朗这种出身低微,内心高傲,试图通过自身努力走向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为数不少。他们有着狂热的激情,也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为了目的他们不怕粉身碎骨,意志坚定的如同高山一样,狂风大浪也难撼动半分。为了维护体面,他们不得不戴起爱慕虚荣的面具,整天对着镜子修整自己的外表,检查哪个角落表现的不够文雅。在社交场合天南地北地谈东道西,好表现自己的博学多智,逢人便述说着自己那些原本不值一提的才能,如果看对方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便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用裘千丈也会吓得目瞪口呆的言词吹嘘着自己的宏伟理想。可与此同时,他们却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血液偶尔热了,便努力一下。血液凉下来以后,便又干坐在那里空想着自己美丽的空中楼阁。一动不动贪婪的瞧着自己理想图画的眼珠子丧失了所有坚毅的光,有的只是污臭水面上浮着油腻所散出的明亮。他们遇事推诿,老于世故,为自己所有的那点处事技巧而沾沾自喜。啊!多么伟大的一群空想家。自然,叶朗也是此中之数,不过他却稍有不同。他狂热,野心勃勃,但他天性却绝非如此,他只是不幸地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产物。人往往成了自己所不愿成为的人,如今叶朗正被自己那可耻的欲望逼得一步步往前走。这种欲望也许是他的本能,也许是他所处的时代赠予他的礼品,更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不过目前他却觉察不到这些,自然也不会去理会这些。目前他只想想法设法地去满足自己那日益增长的虚荣心。
想了一会,他又痛苦起来。他几乎把他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高考上,他认为只有通过这条途径才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令人尊敬的地位,令人眼馋的荣誉。可如今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厉声告诉他:小子,你失败了,你没有希望了。你将永远处在最卑贱的地位,任人捉弄,任人贱视,你永不会翻身。世上也许再不会有比此更为恶毒的言语了,可他却隐隐约约地听得分明。他好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他想骂天,但骂天又有什么用呢?骂天只会招来冰一样的冷嘲。他不敢再想,不敢再想这些曾令他头晕目眩的东西。突然,他觉得自己好寂寞,好脆弱,仿佛一阵轻风就能轻而易举的将他击倒。他就好像一个体能充沛,信心足够的登山者,历尽千辛万苦到达山顶之后,在得意忘形之际,一不小心却跌入了脚下那深不见底,令人惊骇万分的深渊之中。人在痛苦的时候有幸得到的一点安慰都会使他铭记终生。他好像在自己虚构的梦中沉睡了千年,不幸在今夜严酷的的真实中苏醒了过来。他急忙环视四周,可四周荒凉一片,几乎什么都没有。他竭尽全力地妄图从什么角落里寻找一点点安慰,可他身边一切活动的生物,鸟儿,虫儿,鱼儿,都万分惊恐地匆匆逃离,好像躲避他那渐渐结冰的冷酷心肠似的。
“为了功名,我可以牺牲一切。”他对自己说道。
他在死不悔改地做困兽之斗。世俗的荣耀完全控制了他的心。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是为了荣誉,功名而生的。它们的目的不是使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变得健康,快乐,充满爱心,而是将他制造成一个冷漠的,丧失所有□□的符号—一个外面富丽堂皇而里面却空无一物的荣誉符号。
“古往今来,余所服者,寥寥数人而已。”这是他十六周岁那年亲手给自己写的座右铭。而眼下,他却被这种不可一世的精神追求折磨得痛苦不堪。
夜依旧是那么静,风仍然是那么轻,渐被污染的唐河水不动声色地照常流动。想了这些东西后,他头痛欲裂。此时,他的肚子也开始咕咕的大叫起来。一切诱人的东西或者说是一切令人沉迷的东西都要让位于人的本能(食欲、□□等等)。
回到家中之后,他匆匆地吃完了饭,接着一声不吭地转身上楼去了。一向喜欢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的儿子突然变得沉默不语,这令叶天豪大为吃惊。但他旋即想到:他可能是太累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再担心。接着收拾好碗筷,钻进屋里睡觉去了。
夏夜一如往常的宁静,而此刻叶朗却思绪翻腾。他的灵魂世界里忽而下起了滂沱大雨,忽而又烈日悬空。谁能想到:一张冷酷无情的面皮下面蕴藏着多少火热年轻,多愁善感的细胞啊!望着夜空,好像望着另一个自己。古希腊哲人也不过如此嘛!一堆思念的草籽在他心底发了芽,接着疯长开来。杂乱不堪的野草覆盖了他那裸露的心田。他的血液开始升温,他的语言开始活跃。他天生具有诗人的气质,一点细微的情感也能在他心海上掀起狂风巨澜。夜虽长,却终有尽头,而思念却如膨胀的宇宙一样永不停息的向外扩散。他忽而看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落到了思思脸上,忽而看到了自己携着情人的手在云间漫步,又忽而看到思思坐在月亮上莫名的哭泣,那从空而降的泪水又仿佛粘在了他的脸上。他的思绪在胡乱地飞,他的心儿在慢慢地沉醉。他置身于自己梦中的云山雾海之间,从那里他得到了人世间的一切快乐,吸食鸦片烟的人也未必有他此刻快活。然而梦终有消散的时刻,虚幻的甜蜜离去之后,叶朗感受到了自出生以来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痛苦。今晚前半夜所有痛苦的、甜美的感情在他的脑海中酝酿成诗,之后转换成了凌乱的黑体汉字—《致思思》。
今夜
我睡不着
看着月亮想你
想你的美丽
想你的哭泣
你身上的勃勃生气
使我永生难以忘记
可你如今又在哪里
我好想你
好想你
但你也许已把我给忘记
仙子无法与你相比
女神见你也要躲避
卑微的我根本配不起
请你不要离我而去
哪怕你只会停留在我的梦里
在情人面前的自羞之情使一切庸俗的爱情都变得美好起来,即便这种爱情建立在乞丐与妓女之间。大胆追求爱情的往往得不到爱情,而贱视爱情者却往往糟蹋了别人的爱情。叶朗渴望爱情,也敬畏爱情,但他心底却有着一个始终无法解开的情结:不付出真情绝不会得到真情,而付出真情却往往会被玩弄。不过这时他不想对此做出深刻的研究,关于这个问题他今夜想得已经够多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床头撂着的一堆书本中找出日记本来,坐在小书桌面前便迅速地写了起来。
“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在我的生命史上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思思是值得怀念的,但眼下却不是时候。现在我好害怕。我坚硬如石的骨头也被难以预期的未来吓得瑟瑟发抖。我虽然在外面看起来有着成群的好朋友,但实际上,在我的精神家园里,我已成了孤家寡人。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此时我已明白:每个生命都是孤独的。我此时只想躲开喧嚣的尘世,一个人在海边盖两间简易的木屋,每日持竿钓鱼,或到荒芜人迹的深山林中,每日种花练剑。想的多好啊!不过我知道自己这是痴心妄想。不要奢想荒凉的大漠里会长出杜鹃花来。一切都在功名之后。我必须获取功名,它已长在了我的肉中,钻进了我的骨里,渗入到了我灵魂的每个角落。啊!可爱的功名。唉,我怎么这么厚颜无耻呢?为了功名竟会如此出言不逊。不,我这是在亵渎自己的生命。可我又能如何呢?我只能如此。今天的这个夜晚是个可怕的夜晚,我要诅咒它一千次,直到它完全在我眼中消失。好多事情,好多感情怎么突然之间从我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难道我得了失忆症吗?不可能的。看来我是该睡觉了。”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笔。将日记本放好之后,便躺倒床上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