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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太阳望着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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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天死了,当他从杨段口中听说这个消息时,他那自认为坚硬如核桃的心仿佛瞬间被门轴挤得粉碎。一个小时前,他还在山上与其他三位意气纵横,并约好后天再会唐河。可现在他却如同跌落到了水深火热的地狱一样,似鬼非人。那一刻,他仿佛一个喝醉了酒的大汉一样,在车子上摇摇晃晃,吓得杨段赶忙从车子上跳下来去伸手扶他。可他却平安无事,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车子上。杨段有个小姨,和陆天的继父是同村。前几天他那位小姨到他们家走亲戚,提到了这件事。他知道叶朗与陆天的关系,但他在山上不忍心告诉叶朗,他想使叶朗多开心一会。甚至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同路时,他也迟迟不肯开口,因为那是一剂毒药。可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叶朗,毕竟他不想欺瞒朋友。两个人在岔路口待了一会儿,杨段原本就不善于表达感情,因此也就说不出多么宽慰人心的话来。他原本想把叶朗送回家,但当他看到叶朗并无多大的反常时,便又用好言安慰了一下叶朗,之后就骑着单车回去了。
落日红红的,马上就要压到地平线上。四面八方的村落渐渐被暮色所笼罩,灰色的薄雾在村落边缘逐步散开,白色的炊烟接二连三地从村子中间升上来。一片坟墓中间栽种的柏树上的叶子颜色越来越浓重。落日斜照着叶朗的后背,路两旁的杨树叶子仿佛在低声呜咽。
杨段虽然看到了叶朗无泪的脸,但却没有看到叶朗淌血的心。叶朗的心那一刻变得极冷极冷,如同液态的氧,而他的血液却变得极热极热,仿佛是熔化的岩浆在他血管里流淌。不大一会儿,他拐上了河堤。河堤两旁长满了茂盛的绿色芭茅,狭长的芭茅叶几乎将道路封死。虽然每一年都有人点火将它们烧个净光,但到了第二年它们便会像往常一样长得令人厌烦不已。叶朗疯狂地往前冲去,即便他在这条路上看不到前面,即便他也知道在这条路上由于看不清前面所导致的车祸悲剧。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加快速度,好追上那刚走不远的陆天,哪怕是到另一个世界。可是他已筋疲力尽,他的心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死亡的阴影立马笼罩了他的心。他母亲死亡的时候,他年龄尚小,对死亡并没有太深的认识。他只知道他在母亲坟前跪了很久,哭了很久,鼻涕泪液沾满了脸。红色棺木在他模糊的眼睛面前渐渐下沉,粗野的汉子在坟墓四周大声喊着口号,好协调一致将棺材下放到深深的墓坑里。当时在他看来,死亡也无非是那么一回事。一群人聚在一起将他埋了,之后又转身走了。可当他长大后,他才猛然发现,对母亲的思念与日俱增。他才明白死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亲友死亡意味着人多了一份永生的思念,再也看不见他们的眼,再也碰不到他们的肩,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语言,无法再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不能再陪他们一起四处游玩。谈到离去的亲友时,没有人的心情会是轻松的。对亲人的思念,尊敬使得人心渐渐变得温厚。每年春天,叶朗都会和妹妹一起到母亲坟前烧纸,并且摆上一束野菊花。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冲下了河坡,将车子扔在了沙滩上,一个人拼了命地在沙滩上奔跑起来。他的脸上被芭茅叶子割出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伤口上带着血丝。这个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大片大片乌云从天上飘过,暮色也越来越沉重。几个老头匆忙地将拴在草滩上的几匹马儿牵了离去。四下里空荡荡地,只剩下了悲痛的叶朗和他心中的陆天。暴雨倾天而降,叶朗高昂着头,紧攥着双拳,朝天空大声地吼叫。他的恐惧,他的痛苦,恐怕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如同他面前的那座他历来仰慕的大山轰然倒塌,他脚下踩着的大地突然下沉,他所仰望的星辰突然变成火焰飞向他的眼一样。陆天是他最好的朋友,比亲兄弟还要亲。与此同时,陆天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觉得陆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勇气,正直刚强。陆天直得就像一根火柴,没有丝毫弯曲。陆天敢于在公共场合说他不敢说的话,做他不敢做的事,而事实是他非常想说想做。他没有陆天那么大的勇气去同现实对抗,而是不断地妥协。正由于这一点,向来心高气傲的叶朗对陆天心悦诚服。不过,有些时候,他也隐隐约约地替陆天感到担心。陆天是叶朗心目中一颗代表光辉道德的星,现在却坠落了。陆天天性善良,豪爽,并且十分仗义。他的死亡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如果他能从世上多得到一点关爱与理解,那么他的心就不会一步步地与社会对抗。当然,与社会对抗的结果只能是死亡。陆天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考试的时候,纵然你把答案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去看一眼。他对别人的痛恨也从不会搁在心里,以待秋后算账,而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总而言之,他从人世上得到了太多鄙夷与嘲笑。学校的教育并未能将他改造,因为他野性难驯。这个社会的教育很糟糕,用时下的话说就是一坨屎。它不是教育一个人如何去尊重生命,热爱生活,而是教一个人如何去成为野心家,告诉一个人可以为了一个目的而不择手段。在教育陆天的那些老师中,有一些会告诉他们为了考上重点高中,应该不要命的学习,有一些会告诉他们在合适的情况下可以抄袭,因为那对他们自身有好处。陆天的死亡使他感到害怕,因为他觉得他与陆天是同一个人。但是,他却没有看到他们两个尽管极为相似,但还是有一些差别的。叶朗的心是活的,完整的。陆天之所以会走,是因为他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他认为这个世界上已不存在他所热爱的美好,也不再爱他。他与叶朗有过一次谈话,陆天由于受了伤害而心灰意冷地说道:“我时常付出爱,却从未得到别人的爱。于是,我决定不再爱了。”而叶朗则开导他道:“错了,当你付出爱的时候,你已经被爱了,因为你的心中鼓荡着爱。”然而这却并未能改变陆天对世界的看法,于是他终于遗憾地看着世界离去,而世界也同样遗憾地看着他离去。闪电在天空上炫耀着大自然的威力,叶朗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但他却没有听见。他的心仿佛在那一刻死掉了,他觉得世界上已不存在邪恶与美德。陆天如同竖在他心上的十字架,现在却已倒下,接着会慢慢地腐朽变烂。他心中的邪恶无声无息地钻了出来,准备去为非作歹。他是要同过去告别的,但想不到竟是用这种方式。既然这个世界不能惩恶扬善,那么干嘛不去作恶,而要行善呢?再说,行善是那么地困难费神。那一刻,叶朗变了。天上的云儿有云儿相伴,地上的草儿也有草儿相伴,而叶朗此刻却在天地中孤孤单单。
“兄弟,你是无情的火,烧死卑鄙的黑暗;你是明亮的闪电,将虚伪的眼睛击穿。英雄的骨是支撑天地的柱,而此刻你已成了地上的土。”大声喊完这几句话,他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很痛苦,很痛苦。过了一会儿,他却突然笑了,放荡的笑声在天地中回荡,同时,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了水面上。陆天的死是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到了他的心上,从此无法挪移半分。他的衣服已经湿透,鞋子上也沾满了沙子与断掉的青草叶子。他与陆天的往事不断地闪过他的脑海,他回忆着他们喝的每一场酒,打的每一次架,欣赏过的每一个女孩,讨论过的每一个问题。他的计划乱了,人生也乱了。他原本计划如果他们两个都考砸了的话,便一起去新疆闯荡,可现在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他突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但他的确是一个豁达之人,虽然他不能保证在任何情况下不哭,但他可以做到随时开口大笑,纵然笑声格外凄凉。
他回到了家中。叶天豪看到儿子这番模样,很是吃惊。儿子未曾到家的时候,他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实在坐不住了,他便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可儿子却没有接。他担心儿子出事了,预备再等一会儿仍未见儿子回来的话,便出门去找他。电又停了,村子里黑黢黢的。乡村的时光流得很慢,如发条松了的时钟在转。叶朗淌着水来到了家门前,大门敞开着,堂屋中那暗淡的烛光笼罩着一个男人,此刻他正静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红点在他面前静止一会儿便移动一次。烛光过于微弱,不然我们可以看到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看到儿子踏进家门,他赶紧站起身来,扔掉手中那根还未抽掉一半的烟,迎了上去。他帮儿子将自行车放在用石棉瓦搭成的车子棚里,之后跟着一声不吭的儿子来到了堂屋。叶朗走进堂屋,坐在一把椅子上,将头埋在支着的双膝膝盖中间,双手抱着后脑勺。看到这番情景,叶天豪料定儿子出事了。他走到儿子身旁,伸出手摸了摸他湿透的衣服,又扶起儿子的头,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儿子的额头上,比了一会儿。还好,儿子没有发烧。他飞速地跑到楼上,用打火机点着那盏用罐头瓶子做成的煤油灯,麻利地找了一套换洗衣服,便又将衣服紧抱在胸前快步走了下来,楼梯上响起的咯噔咯噔声在屋子里回荡起来。这个时候,叶朗正在黑暗中默默哭泣,他觉得陆天并未走远,他仍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陆天的灵魂在他身旁不停地飘荡。
“娃,换上干衣服,吃饭。吃完饭了跟爹说说,到底出了啥事。放心,有爹在,天塌不了。”
叶朗顺从地换上了衣服,这时叶天豪从厨房里拿来了热毛巾,映着灯光,他看到了儿子脸上的道道血痕,一群蚂蚁瞬间爬上了他的心,开始撕咬。
“咋了?是不是谁打你了?你跟爹说,爹去毁那兔崽子。”他边用热毛巾擦儿子的脸边愤怒地说道。
“不是,爹,是芭茅剌的。”
叶朗换上了干衣服,又用热毛巾擦了遍脸。擦脸的时候,他痛得咬起了牙齿。他好像一个海上落难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心里温暖了一阵子。父亲将饭端到了他面前,但他不愿吃。
“娃,不管碰见啥事,饭总得吃。就算十分痛苦,吃完饭痛苦也会立马减半。”
他在父亲的劝说下吃了点饭,他吃得很慢,也完全没有尝出饭菜的味道。
一室寂寞的烛光,两个孤独的男人。门外的雨仍在落着,但已渐渐变得微弱。天空此刻离他们很近,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儿子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与另一个男儿的故事同父亲说了。听完后,这个父亲觉得自己有了两个儿子。
“爹,我很痛苦,痛苦得甚至想死。”
儿子的话刚落地,父亲的巴掌便打了过来。巴掌落到了人脸上,人脸上的肉开始变热,觉疼。打完后,叶天豪将手掌轻轻地放在儿子脸上,慢慢地抚摸起来。
“娃,爹不准你说这丢人话。嘴上不准讲生死。无论到了什么地步,都必须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活着。活着不仅是你的权利,还是你的义务。你必须热爱你的生命,保护你的生命。男人再痛苦,也必须忍受,因为他是男人。一个不能担当困苦的人是孬蛋,我不希望我的儿子那样。有情有义很好,但情义是埋在心里的。将你的朋友深藏在你心里,脸带微笑生活。那样你的朋友便没有死,他的生命在你的心里得到了延续,他的灵魂也会得到安息。”
“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明天去他坟上看看,好吗?”
“应该的。朋友一场,不去不是好儿郎。去睡吧。”
“爹,你也早点睡。”
儿子走后,他的眼泪立马落到了地面上。妻子去后,他未曾再落过眼泪。可这次,他为这个故事感动,他为自己有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儿子感动。他原本不抽烟的,但他在妻子去逝后开始抽起烟来。原因很简单,香烟是寂寞男人的伴侣。儿女都不在家的时候,他便去镇上一个家具厂里做工,由于他技术精湛,工资也格外高些,一个月有四五千。很多时候,他都想去找个小姐,但他忍住了。他要为儿子作一个榜样。他对女人的渴望就像裂着口子的田地对雨水的渴望一样,但他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他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每当他看到一双儿女在他面前说说笑笑时,他的心里便会感到极大的满足。可爱的女儿,优秀的儿子便是他黑暗世界里的亮光,指引着他前进的道路。有的时候,他坐在堂屋里,面对着三面墙壁,一面天空,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妻子来。他想起了他们的那些恩爱岁月,他们在床头说的每一句情话,他们望着摇篮里光着身子的叶朗,他们在寒风刺骨的冬天夜晚抱着女儿去大夫家的温馨图画,这些都会使他沉醉良久。可当他驱除了回忆,面对着满世界的寂寞时,他便会痛苦不已。但他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也是一个有着责任心的男人。他答应过妻子要好好地照看儿女,他时常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辜负了妻子的嘱托。妻子是他心中的一盏灯,使他在生活中不会迷路。他的责任使他的痛苦减半,他的辛勤使他的生活增辉。痛苦而或劳累的时候,他会饮上二两白酒,之后倒头便睡。这会儿他去厨房收拾碗筷去了。叶朗来到了楼上自己的住处。他躺到了床上,身上光的无一丝衣物。他拉起一条薄被子盖在身上,窗户开着,雨停了。不甘寂寞的青蛙叫了起来,仿佛是要扰乱这个安静的世界似的。桐树花儿无声地从枝头坠落,不过叶朗并未看到。
“无情之物,何来生死?有情之物,焉能不死?”他想起了陆天的这句话。
此时,他只有回忆。他试图想些别的事情,但他却在痛苦面前一筹莫展。他沉浸在对陆天的回忆里,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开心日子。那是一段风华正茂的岁月,那个时候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时对叶朗来讲也显得意义非凡。他们曾在月光洒满世界的夏夜翻过学校的墙头一起到学校附近的唐河里游泳,他们在水中天真无邪地游玩,打闹。那个夜晚好像今夜一样,但人却分隔在不同的时空。这时,月亮出来了,无数的星跟着也来了。天空很美,叶朗揭开了被子,他们相互望着。凉凉的风吹到他的身上,楼下的碗瓢碰撞声消失了。夜空是一块奶油面包,金光闪闪的星是镶在面包上的葡萄干,而残缺不全的月则是它上面的一瓣橘。叶朗的心慢慢地随夜变凉,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夜空,他觉得陆天的灵魂已飘到了天上,变成了一颗星。但他没有去寻找,因为他觉得陆天此刻正在天上瞧着他。有的时候,夜空还是思念的海。无论一个人是十恶不赦的恶魔,还是至善至美的圣徒,他们的思念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思念是美好的,正如这夏夜一样。少妇倚在窗前望着月亮思念着远方的丈夫,村妇站在村口,看着别人的小孩,挂念着自己漂泊在外的儿子。叶朗此刻则望着天,荒凉的世界在有心人眼里也变得有情起来。广阔无边的夜空能够容纳任何人的思念,当然叶朗的也不例外。有的时候,他害怕自己会在不断的刺激下变得麻木,失去对生命的爱意。他害怕有朝一日,他会讲出下面这句话来。
“往昔,一片绿叶于人眼中也仿佛是一个熟稔的朋友,如今,一个人在我眼中却好像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现在他担心这个与否,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可以看到经过这一件事的刺激,他的心变得更加炽热,同时也变得更加冰冷。他的心中增加了热爱,同时也增添了仇恨。热爱的是有情的人,而仇恨的则是无情的社会。他在往自己心中灌注对朋友的思念和对社会的仇恨时,也抛弃了他先前所恪守的原则:不去寻欢作乐赶时髦,而要堂堂正正做真人。
夜渐渐深了,叶朗心中的悲情渐渐加重。他那活跃的心如聒噪的知了进入秋季一样,突然沉寂了起来。他的人生从此不会再有完全轻松的时刻,因为他的心已变得沉重。他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人生不是闹着玩的,而是个你必须认真对待的严肃沉重之物。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望望窗外的夜空,一会儿闭目沉思。他的脑子里渐渐地又有了一些新的打算。人生出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就在慌乱之余产生了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他的手机铃声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王乾的来电。
“喂。”他招呼道。
“喂。”
对方的声音不是男声,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情况是这样的,杨段回到家中后,仍然放心不下,他便给王乾打了个电话,让王乾安慰劝导叶朗。而王乾则在大雨中撑着一把伞跑到了堂妹王蓉家里,将自己的手机交给了王蓉,并交代了事情的经过。他很喜欢叶朗,也知道堂妹喜欢叶朗,于是他便有了上面的举动,并且这个时候让一个女孩子去安慰一个男孩子效果也会更好一些。王蓉在自己的床上左思右想了近一个小时,才拨通了电话。
“王蓉,是你吗?”
“是啊,你还没睡吗?”
趁他们相互问候的这个当口,我们来了解一下他们的过往。他们相识在一个下午,相知在一个晚上。那个下午有温暖的阳光,那个晚上有明亮的月亮。那个下午他和王乾坐在单杠上,望着穿着白色碎花裙子的王姓姑娘。那个晚上,他们两个坐在小河旁,静静地闲话短长。他们坐了将近三年前后桌,王蓉在后,叶朗在前。叶朗很喜欢王蓉笑的样子,他觉得拥有柔美笑容的女孩子必定有一颗柔美的心。王蓉很喜欢叶朗沉思的样子,因为她觉得时常沉思的男人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而有故事的男人品尝起来定然有味。他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他,但他们只是朋友。叶朗有顽皮的时候,夏日午休时,他会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小剪刀,剪掉王蓉的一丝丝头发,王蓉那个时候是假装睡着的。王蓉有可爱的时候,趁叶朗不备,她将写着“死王八叶朗”字样的纸条贴在叶朗的后背,而后叶朗故作不知,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惹得同学们哄然大笑。她替他抄过作业,他替她买过水。他喜欢她端庄的字体,她喜欢他送水时的优雅姿势。然而蝴蝶亲吻花儿,并不代表它们就能相恋。叶朗告诉过王蓉他在高中时期不会谈恋爱,王蓉问为什么,叶朗答道:“此刻我给不了谁幸福,只好在茫茫夜色中提着心灯独自走路。”王蓉觉得这句话很美丽,不过有一次她见到了一段自认为更为美丽的语言。
“于你心田种下我三生的思念,在你耳畔送上我火热的语言,从你眼中看出我前世的容颜。”
这段话写在叶朗座位旁的墙壁上。
有的时候,晚饭后,她和叶朗会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窗外有炊烟,有绿柳,还有轻盈的雾,甚至还有他们所渴慕的诗意田园。这个时候,他们的人不仅坐在一起,而且心也走到了一块儿。两颗心在五颜六色的田野上相遇,对望,没有一声言语。
“没有,你也没睡?”
“没有,你现在在干嘛?”
“望着夜空,与星星谈话。”
“星星?不是在下雨吗?”
“雨已经停了,星星和月亮都来了。”
王蓉从被窝中钻出来,用左手揭开了身前的窗帘。月亮一下子看到了她赤裸的双肩。月光下移,便可看到她发育成熟的桃子。
“看到了吗?”
“看到了,如果我的心能有夜空的万分之一美丽,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的心比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还要明亮,只是你自己没有注意罢了。”
“你的嘴巴就像装了蜜一样,说出的话香甜香甜的。”
叶朗猜出了王蓉的意图,但他想把话题引离陆天的死亡。
“此刻你能看见我吗?”
“肯定不能了。”
“如果你能看见的话,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
“看着月亮,我们看着月亮,月亮看着我们,我们便能相互看见了。”
王蓉打开了窗户,赤裸着上半身望着月亮,叶朗的动作与她的大同小异。他们两人的心慢慢地走,走着走着急躁了,便加快了速度。不大一会儿,两颗心走到了一块儿,坐到了月亮上。
“美丽吗?”
“美丽,你可真会想。”
有一会儿,王蓉觉得自己的身体已被叶朗瞧见,脸上红了一阵子,不过她很高兴。
叶朗跪在床上,胸膛内藏着一个世界,胸膛外摆着一个世界。
“爹,你还没睡吗?”看到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窗前,叶朗开口问道。
“没有。奥,我随便转转。”说罢他便不再言语,接着转身走了。
叶天豪虽然有些粗鲁,但他心中对儿女的关爱之情却细如雏燕的毛发。那个夜晚,他一夜未曾合眼。他一个人坐在堂屋中央,默不作声地抽着闷烟。他细心地倾听着楼上的动静,他仔细地分析着儿子今晚讲的每一句话。当他估摸着儿子睡着的时候,便走进他的房间,观察一番,顺便替他盖上了薄被子。当然,这是后话。
此刻,叶朗仍在与王蓉交谈。如果没有陆天的死亡这件事,这样的夜晚应该会十分完美。但如果没有陆天的死亡,这样的夜晚也就不会出现。陆天的死亡使叶朗变得哀愁忧郁,而王蓉的话又将他拉入到幸福甜蜜之中。有时候,死亡就如同天上的星,看似遥不可及,其实只需片刻就会流过天空,划向我们。谈了一阵子后,王蓉还是忍不住谈到了陆天。虽然她明白这个时候最好谈论一些愉快的话题,但同时她又觉得不能将这股悲情郁积在爱郎(她喜欢一个人在夜里这样称呼叶朗)的心中。于是,她不再顾忌,索性开口道:“你不愿谈谈陆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响起了叶朗的声音。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我全知道了,想哭你就哭出来吧。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地讲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那样不好。我知道,陆天是一个好人。”
听了这句话,叶朗的眼泪流了出来。夜空中流过了几颗星,好像它们也被这幅场景感动了似的。叶朗紧嘣着嘴,用力地忍耐了一会儿,才制止了眼泪继续上涌,不过先前流出的泪水已经流进了他的嘴唇边缘。他将手机从耳边拿过,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抹了一下眼泪,接着对着窗外的夜空用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才又把手机放回耳边。
他开口说道:“他当然是一个好人,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这个世界真该死,竟然不能留下他。从此,我们阴阳两隔。我只能在回忆与梦中与他举杯对饮,闲话短长。我很希望他在天国找到他的父亲,找到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从而活得幸福。如果所愿成真,那么我的痛苦也会大大的减轻。一个月前,我们还商量着如果考砸,便一起去新疆闯荡,去看胡杨林。可现在他已舍我而去,剩下我一个在天地中独自飘荡。”
“不是还有我吗?”说完这句话,王蓉有些后悔,但她又非常欢喜。真正陷入感情的人才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敢于向爱慕之人吐露自己的心语。
“是的,我还有一群好朋友,亲人与所爱的人,但那不一样,我和他有着共同的信仰和志向。我的许多感情只有他才体会过,才会懂。你见过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中吗?”
“见过,在清晨或黄昏。”
“地下的牛羊一同来到了流水旁,因为那是有草的地方。天上的月亮与太阳能够相望,因为天空是它们共同要去的地方。”
“是啊,太阳望着月亮,也算兄弟一场。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到我心房,那里面有把木椅,专门为你而设。你可以坐在上面尽情倾吐你的心语。”看来王蓉已动了情。
“蓉蓉,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多谢你的安慰。有些话现在不便讲,以后见了再说吧!”
这时,一阵风从窗户中吹了进来,吹到了王蓉柔软的□□上,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
“奥,没事。”
“早点睡吧,多盖点,别着凉了。”
“嗯,你也早点睡,别想太多了。”
“我会的,晚安。”
“晚安,好梦。”
电话挂了,那个晚上,他们睡得并不早,而是在相互想着对方。
“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我是你心中的月亮。一只红苹果落在了绿橘树上,不由的我不想。”
一阵虚幻而又甜美的歌声过后,叶朗睡着了。而王蓉却仍在想着她睡着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