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灵均》八月·未央

1、祭灵均

　　又是一年端午，一白衣女子跪坐于墓前，身形瘦削，青丝散落，墓碑上刻着朱漆红字：“先兄季灵均之墓——庆禧六年仲夏五月立”她举起手中青铜酒觞，缓缓撒过碑前的黄土，显出一寸寸浸湿的深色，心中喃喃自语道：“大哥哥，端午又来看你了。你知道吗？楚国亡了。”她看着墓碑，惨淡一笑，十年前的那一幕，依稀还在昨日。
　　十年前的郢都，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畏畏缩缩地蹲在繁华的街头要饭，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晶莹的大眼睛似小鹿一般，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几个地痞无赖走过，便起了几分调戏的心思：“小姑娘长得挺水灵的啊，要不要跟哥哥们一块儿，包你吃香的喝辣的。”说着，就有几只不怀好意的手伸去。小女孩的神色更加慌乱，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不是什么好人，于是缩得几乎贴在墙根上。“几个大男人合伙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只见一个热腾腾还冒着香气的粽子凑到她身前，几日来空着肚子的她不由得口水一咽，而当她注意到那拿着粽子的手，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修长白净。她接过了粽子，忙不迭地点头啊唔地道谢，口齿不清似是无法言语。她抬头看了眼手的主人，是位身着白袍、清秀颀长的公子哥，那一刻她脑海中想到的是天上下凡的仙人。“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你的爹娘呢？”他蹲下身来问她，也不顾白净的衣摆沾上了尘土。她却有些受宠若惊地摇了摇头，在地上用手指比划：“爹娘……不要阿芜了。”他似是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今天是端午，不如我就叫你端午好吗？跟大哥哥回家，就不用挨饿受冻了。”她闻言有些惊诧地望着他，没来由地对眼前的陌生男子产生了信任感。脸上漾开了笑容，郑重地点了点头，在地上比划：“端午会很乖的，大哥哥愿收留我的话，我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他却有些哭笑不得：“傻丫头，谁要你做牛做马伺候我了？”“大哥哥嫌弃端午是个哑巴吗？我会做饭、会洗衣、会打扫……”说着，她比划着洗衣做饭的手势示意道。他看着她笨拙地想要证明的样子，只好微微一笑，温和道：“当然不是，只是不想委屈端午。”
　　于是，她便随着他一道儿回府。夕阳下一大一下两个身影，引来了街上不少围观群众的指指点点，他只当视而不见。他对外宣称她是自己流落在外的妹妹，让府中人待她如已故的二小姐那般。而她也渐渐从下人的口中得知，这位好心的大哥哥曾经有个早夭的妹妹，相貌与她相似。她也渐渐感觉到他看自己那宠溺的眼神，也许是望向另一个人。
　　三年后，大哥哥及冠不久便成亲了，娶得是礼部侍郎家芳名远扬的千金江婉清。她记得这位大嫂，记得那天她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多漂亮的模样啊，只可惜是个哑巴。”她知道她并不是诚心羞辱自己，语气甚至还带着些同情。不可否认，她说的的确是事实。或许，一个哑巴在她眼里就不会成为情敌了吧。大婚当天，端午默默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对璧人拜堂成亲，煞是艳羡。新娘眼中的笑意是那样明媚，微微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忽然明白：从今以后，大哥哥不再是属于她的了，而自己，也终将失去唯一的依靠。她不仅想到：他年后自己又会被许配给何人呢？罢了，无论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苦笑一声，转身离开了宾客喧嚣的喜堂。
　　这一天夜里，大哥哥和平常很是不一样。她偷偷看到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屏退了身边的小厮，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湖边，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一会儿又是“大王不辨忠奸，奸佞祸害朝政，朝廷无人敢言，天欲亡我楚啊”，他捧着酒坛子，在夜凉如水的月色中一边吟咏一边大口饮酒：“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端午不明白他在念什么，也不明白一向开朗乐观的大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能做的惟有在夜风中为他披上一件袍子。她夺过了他手中的酒，做手势道：“大哥哥，你不能再喝了。外面冷，回家吧。”他睨着一双醉眼看她，不耐道：“端午，给我酒！楚王不听我谏言，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他浓重的酒气喷到她凉凉的脖颈上，顿时起了一粒粒小疹子，烧得她耳廓泛红。而他依旧自顾自地念叨着：“世事艰难多苦恨，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端午，拿酒来！”她多希望自己能大声喝止他，但她只能努力用手势表达：“大哥哥，你醉了。我扶你回去。”他嘴硬道：“我没醉，醉的是他们！是那□□佞小人，我何错之有？”她叹了口气，似是下了狠心，拖着站立不稳的他吃力地一步步挪回府里。这个身高整整高了她不止一个头的男子，发起酒疯来还真是不好对付啊。好不容易走到大门口，却见大嫂守在那里，望见他们焦急地道：“啊呀，急死我了，你们总算回来了。”她默默无言，将半醉不醒的他送还到大嫂怀里，临走前看了眼依偎在她怀里的那人，也注意到了大嫂意味深长的眼神。
　　又是一年端午节，这一天是端午的生日，也是她五年前遇见大哥哥的日子。而每一年的今天，大哥哥都会在郢城街上淘来她喜欢的小玩意儿。去年是燕子形状的风筝，她记得那天还和他一块儿放过，可惜后来风太大线断了，她还心疼地哭了好久。再前一年是一对泥人，女的那个小泥人憨厚可爱，长得还有几分像她。今年她已经十五了，也到了及笄的岁数了，不知道大哥哥会送她什么礼物呢？管他呢，不管什么也好，只要他能陪自己过就够了。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等来的确是他投江的噩耗：“显仁八年五月，御史大夫季灵均投江自溺，帝感其忠诚可表，追封为太子太保，谥号文忠公。长子平封为定海侯，世袭罔替。”呵，多可笑，他生前在大殿前据理力争，以死相谏，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毫无波动。现如今他一死，又说什么忠诚可表，封侯加谥。然而这一切于他而言，再无意义。
　　她绝食了三天三夜，粒米不进。在灵堂里大嫂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她一言不发，眼泪却断了线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淌。她终于明白：从今以后，她又是一个人了。再也不会有人安慰哭泣的自己，也再也不会有端午节花样百出的礼物了。她的大哥哥，终于还是抛弃了自己。
　　来到他告别人世的汨罗江畔，望着平静的水面，她顿时有一种想要随他而去的念头，然而刚一俯身，江面上却倒映出他熟悉的模样：“今天是端午，不如我就叫你端午好吗？跟大哥哥回家，就不用挨饿受冻了。”“傻丫头，谁要你做奴婢了。”“当然不是，只是不想委屈端午。”“端午，楚王不听我谏言，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我没醉，醉的是他们！”而停留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他微笑地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似乎随时会消失，平静地说道：“端午，对不起，大哥哥不能为你祝寿了。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答应我，替我好好照顾你嫂嫂。”而伫立在岸上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正好这几天是端午节，于是就想到了这个故事。季灵均，记灵均，祭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