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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失清明 ...

  •   梓清走在路上,摸摸怀中的信件,不明白谈无欲为何要待到事后才让章袤君读到此信。谈无欲所写的定是与黄泉赎夜姬有关的事,倘若皇上决断下来的结果不尽人意,岂不是太晚了么?
      心一横,梓清鞭催快马,一路疾奔。
      路边长有几棵参天古木,枝桠纵横,不得不微微低头才能避过一根横断的老枝。就在梓清低头一瞬,眼前白光一现,骏马无知觉般向前跑去,树下留下梓清身首异处的尸体,鲜血无声喷涌。
      一道黑影自树上翻下,在尸体上摸索,发现了怀中书信,遂截了去,蜻蜓点水般在树枝间腾挪几下,很快不见了。

      一早便有马车在镇东王府前等候,章袤君走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平西王府前邓九五的马车缓缓启步。他犹豫了一下,令车夫追了上去。
      “昨晚,究竟有什么结果?”隔着两道车帘,章袤的声音在邓九五听来有些沉闷。
      “四妹既已有决定,皇上自不能勉强。至于你,不必担心。届时千万别忤逆了皇上,你当知道轻重。”邓九五无甚感情地回答。
      章袤心中顿起不好的预感,只是邓九五不想说的事,旁人是绝对问不出来的。章袤阖上眼,头隐隐作痛。
      袤王爷的马车闷声不响地超过了邓王爷的,一溜小跑来到皇宫。
      春日短暂,自扬州以来的近两个月光景,桃李已谢,各色芳菲斗艳间也容不得她们感伤红颜。到处依旧是草长莺飞,轻装的农人在田间挥汗,不懂事的小娃们热烈地盼着菜叶间腾起的蚱蜢和粉蝶,安安稳稳、生气勃勃。
      天气是晴朗的,清晨的阳光方露了脸,镀上皇宫金顶,折射出一线耀目的辉煌。静谧的皇城在此一刻仿佛在以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谛听着天意的昭示。一点点挪移的阳光就像卧龙睡眼,缓缓睁启,待苏醒之刻,便是震动天下之时。
      两个王爷自是位列群臣之首,这些大臣除了新皇登基分封百官的那日,还是头一次看到镇东王出现在早朝队伍中。
      众臣皆手持玉笏,平西王一如既往地两手空空,而镇东王手中所执,居然是一枝粉中带蓝的兰花。其实更直接一点,他连朝服都没穿,依旧是惯常穿的说不清是月白还是浅蓝色的衣服,一头长及腰间的头发滑如锦缎。他就这样与群臣保持着一点距离沉默地站立着,好似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当年结拜的五兄弟,排行老幺的章袤君其实是五人里内力修为第二好的一个,所以与群臣隔开的距离根本不妨碍他听见他们的私语。
      赎夜姬的事传得太快了,人言可畏,今日早朝不公开给这些大臣一个交代怕是过不去了。当然,他的名字也避免不了被提起,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得到他们聚焦在他后背上的目光。
      时候到了,他迈开略显僵硬的步子走上玉阶,通往大殿的台阶好像永远都走不完,却在恍惚间,人已经到了天子面前。
      犹记得那时,圣踪身披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威视天下。他第一次离得那样远仰望自己的大哥,含笑而跪,三呼万岁,声音淹没在满朝文武的称颂之中。
      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在圣踪面前屈过膝了,邓九五倒是提醒过两回,见他和圣踪谁都不在意,也就随他去了。
      谁又能想到,再度下跪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着自己的兄长审判自己的姐妹,还有他本人。
      他为何还能站在这里?不该与公孙月一起听审么?章袤不愿去揣度圣踪的用意,头依然一跳一跳地发疼。
      行过礼,圣踪果真没说他事,直接宣布了已捉拿赎夜姬归案的消息,也说了镇东王亦涉案其中。章袤面无表情地听了,径直走到阶前跪下。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圣踪也由他们去,命人传黄泉赎夜姬上殿。
      铁链碰擦声与脚步声同时传来,章袤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公孙月还是穿着她华丽的男装,只是手脚多了镣铐,身后跟着两名卫军,看似押送公孙月进来的,那两人却有种保镖的既视感。章袤知道,只要公孙月愿意,扯断镣铐是轻而易举的事,就像在白城牢房中那样。
      尽管锁链加身,公孙月还是走得稳重从容,端的是大家风范,如此坦然之态几乎要使人产生她不可能犯下血案的错觉。走到与章袤平行的所在,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跪在他的偏后方。
      先处理的是他。圣踪环视大殿一周,缓缓问道:“众卿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前朝广烈将军满门覆灭一案?”
      章袤猛地抬头,心脏剧烈跳动,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广烈将军,正是他兰漪章袤君的生父。
      众臣乍闻广烈将军的名号,神情大同小异,先呆了一呆,然后是恍然、不解、惋惜。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北嵎旧臣,即便不是,当年章父之军功卓越,在地方也颇有建树,年轻有为,虽然常年偏居江东一方,朝中对他赏识者也不在少数。
      当年灭门之事来得突然,事后君主的态度令不少大臣都有所猜测,是以圣踪登位后为章家昭雪的举动被视作理所当然,也可算是新朝拉拢人心的动作了。
      各种念头在众人心中千回百转,最终一致地选择了沉默。
      圣踪续道:“其实,广烈将军尚有子嗣留存世间,他也是章氏一族仅存的血脉。”
      再度哗然,有些敏锐的官员已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章袤君。
      “章袤君。”圣踪说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章袤。
      章袤没有与圣踪对视,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面对众臣,“亡父,正是……”
      一旁的太监捧上一卷册子,在圣踪的示意下读了起来,第一句读出章袤便知此为何物。
      章氏家谱。最后的记录截止在了一个名袤的婴孩的出生。
      当年地理司也就是圣踪抱他出火海,之后章家无论行宅或是祖宅皆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而现在,除了家谱,圣踪还取出了一弯半月形的玉坠,剔透温润,是块美玉。上面刻着篆体的“章”字,据说是在章宅废墟中所得,并说该玉尚有另一半,就佩带在章袤君身上。
      倘若在别的情形下,章袤怕是要笑出声了,这玉佩分明是多年前公孙月赠予他的,圣踪不知如何找人复制了一块,真是极像。
      他便不说话,从颈子里拉出一条细不可见的丝绳,穿着一块一模一样的玉,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这弯半月的里侧篆刻的,是一个细小的“月”字,只是沟壑极浅,令人难以察觉。
      身份就此大白了,没有人怀疑,纵然有,谁看不出圣踪对兄弟极是纵容袒护,他说是,又有这么些个证据在,哪个敢去反驳?
      既是功臣之后,接下来就好办了,章袤君本就是无意被牵涉进杀人案,杀人只属过失,看在世家对安邦兴民贡献巨大、章袤君本人也是圣晖有功之臣的份上,不追究其罪。
      章袤的心跳益发快了。他无罪,分明意味着公孙月的处理将苛重许多。并且底下的言官无异议也是因为他们的矛头尽指着公孙月一人。
      但是此刻无论圣踪还是邓九五,眼神传递出来的讯息皆是令他接受这个结果。
      莫忤逆、莫忤逆,可他能否相信圣踪呢?圣踪脸上的表情令他看不透了。
      他有些麻木地退到一旁,居中跪着的公孙月就成了殿下最显眼的存在。
      皇帝亲审了,头一件提出的是白城笏君卿一案。同是灭门,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或动机,黄泉赎夜姬终究是背负了累累命案,跟那老弱妇孺皆不放过的夜枭杀手没有两样。
      章袤以前就感觉得到公孙月有赎罪的心思,却是和迟疑的心态并存着,原因或许惟有她一人知晓了。而今根本不是赎罪的时机,公孙月却下定了决心,或许对她而言,赎罪不存在时机的选择,可是倘若要赔上性命呢?
      曾经有北嵎的对手被他杀死前说他是个冷血的人,章袤自认,或许吧。死亡并不能唤起他丝毫异样的感受,他不好杀,一旦开杀,他人的生命就变得没有意义。比起偏好于权谋的圣踪和邓九五,他受东方鼎立和赎夜姬的影响更多,骨子里有着杀人人杀各凭本事的江湖观念,因此赎罪一词或许一辈子都与他无关的。对于公孙月的想法,他可以理解,却不可以支持。
      一件一件的罪案,公孙月一件一件地承认,她微低着头,侧颜平和,甚至有几分冷冽,无人看得见那双眸子里泛动的最深沉的悲哀。
      好个公孙月,若待如今清算罪愆,那么过去的这么多年又算什么?你让大哥情何以堪?又让同样满手血腥的我情何以堪……?
      章袤终究横了心,公孙月说得再多,也无关紧要了。
      下论断之前,圣踪挑了一个似是有话要讲的官员出来。
      那人说,京城附近已经流言遍布,尤以白城为首,要求将黄泉赎夜姬剐之以安民心。
      “这两日京城内进入了多少流民?”这是邓九五问的。
      “据人回报,已经进入了将近一万人。”
      足以对皇城守卫造成不小的压力。圣踪与邓九五交换了一下目光。
      “黄泉赎夜姬,杖一百,流放北域寒漠,刑期十年。令执刑百人,杖后即刻押送之,不得有误。”字字落地,已成圣旨。
      公孙月道:“叩谢陛下。”
      几名大臣当场谏曰刑罚尚轻,恐不足以平民愤,祈杀之。
      “犯法无关功名,皇子与庶民同。罪臣章袤,愿与丹枫公孙月同罪。”章袤的脚步声在他自己听来,竟有几分空灵。走到公孙月身边款款一跪,近得衣服下摆压到了公孙月的,冷淡轻柔的丝绸光洁如水,终于衬得公孙月一身红衣暗了几分,不似火焰,更似秋山上翩跹的枫叶,因无风而飘零落土。
      皇座上的圣踪一定正努力压抑着掀桌的冲动,不用看他也知道。听到一边有人迈开一步,他冷漠道:“二皇兄不必多言,吾意已决。当年……”
      邓九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再站出来。
      当年皇天后土为证,黄酒焚香,歃血为盟。话到嘴边,猛然收口。他想到谈无欲说:“你和公孙月与圣踪的关系紧密,此事应可从宽处理。但公道尽失,必引起民心不满……”这一瞬,他明白了。
      敌方的落脚点就在于此,倘若圣踪不严惩公孙月,百姓大怨,令社稷不安。而若爆出公孙月正是圣踪的结拜姐妹、圣踪预留的长公主之位的承接者,圣踪更是成了包庇邪恶的昏君,各地反动势力必起不轨之心。
      不能说,而公孙月再无退路。
      章袤平静地注视着圣踪:“当年若无圣上,今朝便无章袤君。吾命属圣晖,非属前朝将门,圣上欲还天下公道,便毋须顾念兄弟情分,章袤任凭处置而无悔也。”
      “住口!”圣踪终究是发怒了,帝王威严不可侵犯,足令朝臣跪倒一片。
      公孙月低声道:“兰漪,听大哥的话。”
      “从小到大,我没有忤逆过你们的意思。今天,是第一次。”章袤碰了碰公孙月腕上铁链,重又站起身来,双手掌心里托了一件物事。
      一朵寒玉兰花,镇东王调动东军的符令。
      圣踪看他的目光如匕首一般,直戳心底。
      原来在扬州无端感觉到的疲累不是子虚乌有的,自己从未适合过庙堂,这一次,可以结束了吧。而即使隔着不近的距离,圣踪的憔悴也很明显地写在脸上了。
      “来人,”圣踪的语调比他还冷,“收回兵符,革其爵位,将章袤君遣返扬州,从此非诏不得入京。”
      “陛下不可!”公孙月猛地抬头,惊呼出声。
      “立即执行!”圣踪大喝,竟起身拂袖而去。
      好在便无人敢提赎夜姬获刑过轻的异议。
      下朝,他与公孙月各被一队军士押送向不同的方向。
      “兰漪……”公孙月与他错肩时,轻轻叫了一声。
      “暂别。”他驻足,直至望不见公孙月的背影。
      空中飘起了兰花瓣,风吹得猛,纷纷扬扬的像下着雪。
      这一天,圣晖二年,五月。

      宁静的半山腰,即使正午时分也缭绕着旖旎的雾气。四围苍翠峦叠,林鸟鸣歌,婉转久绝。人迹稀微,烟火不生,正是好一处仙境胜景、避世桃源,山名亦同此景相得益彰,名曰翠环。此刻,却有稚嫩的人声打破了梦幻,惊起飞鸟无数,方知层林掩映间匿着一户人家,茅庐三五间。
      “爹亲爹亲,您终于回来了!他就是……啊!这是怎么了?”一个蓝衣的孩童奔出茅庐,惊喜地迎向步步走来的男人。孩童约莫总角之龄,父子俩生得极像,尤其都生了一双漩涡眉,与常人殊异。这已为人父的男子看起来非常年轻,乾润俊朗,尽管他的长发已是雪白得无一丝杂色。
      “续缘乖,把这张药方给你母亲让她帮忙煎药,快去吧。”男子的声音温和沉稳,虽然背着一人从山脚爬上山腰,却气息不乱,丝毫没有疲惫之态。
      孩童应声跑进屋里,推门时带出一股清淡的药香。屋里并没有太多的陈设,墙上挂着斗笠和竹筛;一方灶台,上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锅和炉,地上一个竹凳,有些瓶瓶罐罐,还有滚轮和药捣,剩余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各种草药,有的还沾着露水和泥巴,原来这里便是个药庐。
      一个形容秀美的妇人正在生火,该是已经听到屋外父子俩的对话,接过儿子递来的药方读过一遍,便从地上已经晾晒过的药物中捡了几样,收掇起来。
      名唤续缘的孩童乖巧地拾起母亲搁下的药槌,捣起药泥来,又嘟着小嘴道:“师叔怎病成这样,爹亲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应是意外罢。”妇人答得有些敷衍,心下却不无忧虑。即使是分药与煎药,她的动作也是利落中带着温柔。她生了一副南方女子的面容,在她身上更汇集了南方女子的美丽:一双明眸清澄如初春化开的冰雪,肤若凝脂,绛点樱唇。或静或动,体态娉婷袅袅,不作媚态,独有小桥流水般的婉约。
      一方面,男子将背上昏迷不醒之人安置在了另一间屋里,同样简单到只有一桌一椅一榻,干净得纤尘不染。
      放下伤者,男子又按了按他的脉,喃喃自语:“好友啊,你可是给吾出了一个大难题。”
      见丈夫来到药庐,妇人唤道:“续缘,看着炉火,爹娘有事要谈。”
      “娘放心啦。”
      夫妻俩来到屋外,妇人仔细打量了几日不见的丈夫,“还真,可辛苦你了。”作为妻子,丈夫两眼下一点浅浅的阴影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师兄弟一场,总不能见死不救。”男子瞥了屋门一眼,叹气道:“昏迷是乐观的说法了。他脏腑重伤,多处骨裂,兼之失血过多,吾并无把握他何时能够醒来。”
      “究竟是奈样的事体?”
      “吾寻着万年果的气息赶到时,凶手也离开了,吾猜想是因为察觉到吾,不愿被人发现。他气息近乎断了,总算吾用金丹保他一息吊存,沿途不适合救治,便加紧赶回了。也罢,他个人的事该由他个人解决去。采铃,你看看这个。”男子从袖中掏出一块比鸡子稍小、圆润剔透的翡翠。
      妇人就着阳光将翡翠翻覆观察,并没有任何异样。
      “吾在他身上发现此物,当时被他鲜血浸染,让吾感到其中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虽然很微弱但分明存在。只是很快便平息下去,吾尚未来得及参透其中。”
      “那便依旧还予他罢。”做妻子的握住丈夫的手,“还真,侬既无意堪涉是非,便覅替他忧心了,好么?”
      男人朝妻子微微一笑,眼底无限温柔,“好。”
      命中这一场大劫何时能挺过,端看你自己了,谈无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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