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箱子》白日落山

2、故人重归

　　时下正值秋夏相交，自远方吹来的风卷着半绿半黄的树叶刮过，风中满是半枯的草与露水的气息，可以想见不久之后满眼金红交错的景象，那是枯叶与硕果。
　　可那种景色是属于下界的，下界有春夏秋冬，上界就只剩春夏了，连气温都少有升降，周遭的景物自然也都维持着春夏之时的青翠，没什么变化可言。
　　但那是“没什么变化可言”。
　　换而言之，意料之外的变化还是会有的，比如池边那株桃树。
　　片刻之前它还顶着满树花苞站在池边，按理说怎么也得再过几天才能开满了，可刚刚树下掠过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仅仅几秒之后满树花开如霞，甚至还有因为开得太盛而整朵飘落的花朵落在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
　　伏羲端起茶盏看了一眼窗外的满树繁花，低下头轻啜一口杯中的清茶。像是在等什么人。
　　也是在仅仅几秒之后，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来人直扑到伏羲面前，眼睛亮如星火：“伏伏伏伏……”
　　伏羲头也不抬：“喘口气。”
　　客人依言深吸了口气……然后咳得惊天动地。
　　“伏、伏羲……”客人喘顺了气，白净的脸上挂着灿烂得好似白痴一般的笑容，“她她她她醒了！她醒了！”
　　“是，她醒了。”伏羲点头，“你激动得都结巴了。”
　　“她醒了啊伏羲！那个一觉睡了千年的家伙醒了啊！我我我当然激动了！”客人这话一出，伏羲立刻感到气温又上升了几分，他偏头看向窗外，果然又飘下一阵桃花雨，风中满是柔润的花香。
　　“哦。”
　　“哦什么啊哦！她醒了啊喂！干嘛这么淡定啊？”客人越发激动，气温也越发的高。
　　伏羲轻叹一声，随手抓起一个茶杯对准客人的脸扬手，半杯残茶一滴不漏全泼在了他的脸上。
　　客人抹了把脸，看上去整个人都懵了：“伏羲？”
　　他心说怎么怎么？又被戳到什么奇怪的痛处了么？居然要对他泼茶泄愤？
　　“只是降降温，毕竟你是火神祝融。”伏羲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地开口解释，“还有什么事么？”
　　客人是火神祝融，也只有火神祝融才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令一定范围内的气温升高，掠过桃树时繁花开尽。
　　“没有，怎么了？”祝融老老实实地摇头，湿透的黑发黏在脸上，看上去有点傻愣愣的。
　　“那就滚。”伏羲冷冷地说。
　　“为什么啊？小爷我可是专程来看你笑到崩掉的面部表情的啊。你就这么赶我走啦？＂
　　祝融鼓起脸颊，表情有点可怜巴巴的。
　　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而是转着别的念头。
　　伏羲总是这样，波澜不惊仿佛面部神经缺失，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祝融也只见过他微怒或冷笑的表情，每一个都几乎无法察觉，“温柔大哥哥的柔软笑容”似乎从来就与他绝缘……只有那女孩回来时似乎才会轻轻地勾起唇角。
　　如今她又要回来了，可伏羲却不露半点心绪，他摸不准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明白伏羲怎么能坐得哪么稳。那不是他的妹妹么？那不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么？他怎么还坐在这里喝茶？就凭他对她那副宠溺无度的嘴脸，早该扔掉那个茶盏扑向久别重逢的妹妹蹭来蹭去了呀！好吧伏羲不会蹭来蹭去，伏羲只会冷着一张脸说“你回来了”……
　　可也不该这么冷淡啊，至少也要笑一笑吧？你不是等她等了上千年么？这千年之中你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她的归期，现在她就要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笑笑？
　　不对……伏羲也不是全然不受影响。祝融捕捉到某个细节，忽然就笑了。
　　“笑什么？”伏羲从茶盏里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祝融。桌对面的家伙忽然就笑了，之前那可怜巴巴的表情荡然无存，他忽然有点心虚。
　　“我在想……原来伏羲你也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啊。”祝融趴在桌上，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漠不关心，其实心里很荡漾吧？‘啊，她就要回来了，怎么办好开心啊，好像扑过去抱着蹭来蹭去怎么办’‘啊，这些年来我好想她啊，要怎么跟她说呢’……”
　　伏羲措不及防地呛了一口茶，伏在桌面上咳嗽不止。
　　“混、混账……”
　　“哎呀呀呀真是抱歉，来的似乎不是时候啊。”阴影忽然投在伏羲身上，，身长玉立的人影站在窗外，长发委地，白发青衫。那人肤色苍白而眼瞳青翠，音色叫人想起落在古树枝叶上的雨滴，“伏羲你不要紧吧？”
　　伏羲咳得停不下来，勉强直起腰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拽进窗来：“进来！”
　　“好好好我进来……”那人笑笑，握住伏羲的手腕就势爬进窗来，“来来来腾个地。”
　　祝融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来人毫不见外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嘻嘻的笑：“小祝融也在啊，是为了小女娲吧？”——事实上也没必要见外，他们都熟到彼此知根知底了。
　　“神农你闭嘴吧。”祝融的脸微微的红了。
　　“欸，别介，反正你喜欢谁整个上界都知道，害羞个什么劲？”神农微笑，用手背拍了拍祝融的脸。
　　“神农你闭嘴吧，他就是个笨蛋。”伏羲冷冷的说，“没脑子的家伙。”
　　祝融：“伏羲你怎么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人身攻击？”伏羲笑，“先不说陈述事实算不算人身攻击，就算是人身攻击，你能怎么办？跟我打一场？”
　　“……不能……”祝融焉了。
　　虽说长相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不过冷面跟毒舌倒真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啊对了，你还喜欢她对吧？顶撞未来大舅子这种事你做得出来？”伏羲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歪着头看他。
　　祝融完全无法反驳了，倒是神农好心的拉了他一把：“他也不是很笨啊，不然怎么看得出你的情绪变化？”
　　伏羲微微撇过头去，轻轻地“嘁”了一声。
　　——那是因为我们太熟了。
　　这话谁都没说，但谁都听到了。
　　确实是太熟了，祝融看他喝茶时一口接一口就知道他很高兴了，平时他只会轻轻抿一口，一杯茶能喝上一天，可现在他已经续了好几杯了。
　　比起面部表情，伏羲表达情绪的方式更倾向于肢体语言。生气时是连喝好几口然后把茶盏放在一边，悲伤时时一口也不喝地盯着茶盏发呆，高兴时就会一口一杯，一直一直喝个不停。
　　“阿许还不回来么？”伏羲问。
　　神农笑意盈盈：“她要去找共工嘛。”
　　祝融一愣，“神农你再说一遍？”
　　“共工嘛，你也去？”神农也坐下。
　　“我不想再见到那家伙。”祝融偏过头去。
　　“还是不想见他？”神农挑眉，“他可是你的……”
　　“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祝融轻声说，霍然起身，加重语气又说了一次，“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不知道是说给神农还是谁听的。
　　伏羲头也不抬：“那你就去。在我这嚷嚷什么。”一听就底气不足。
　　祝融挠了挠头：“可是阿许在哪？”
　　“你自己去找咯，堂堂火神不会连自己心上人都找不到把？”神农摆了摆手，大袖甩开仿佛青色的云烟，“或者你可以先去找个熟人。”
　　“熟人？”祝融又是一愣，心说都过去千年了，何方神圣如此长命？
　　“不是人啦。”神农笑。
　　“白虎穷奇，记得么？”神农微笑。
　　祝融脸都绿了。
　　片刻之后他一跃而起冲了出去，烈焰在他身后腾起交织为火翼，说是绚丽也行说是骚包也行，总之这玩意带着他飞了出去。速度惊人。
　　神农挑眉：“他还真是一点没变。”
　　“笨蛋再怎么变也还是笨蛋，你总不能指望他变成白痴。”伏羲扬手，被祝融撞开的门重又关上。他微微皱眉，“这样怎么能帮到阿许。”
　　“你可以自己去啊。”神农倚在桌上，神色倦倦，“搞砸了的话，杀了不就好咯。”
　　伏羲把目光转向神农，长眉深深的皱起，白皙的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将另一个茶盏推向他：“别乱来，记得吃药。”
　　“好啦好啦，回去就吃药……伏羲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神农打了个哈欠。
　　“谁叫你压不住它?”伏羲抬眼。
　　神农和他对视片刻，忽然浅浅地笑了：“说真的，阿许在下界被人欺负了怎么办？神在下界的话，力量是会被压制的啊。”
　　“阿许根本不会被人欺负。”伏羲冷冷地说，“不过要真有人对她下手，我会让那个人后悔。”
　　“后悔动了阿许？”
　　“不，后悔被生下来。”伏羲说。
　　“哇哦，真是个好哥哥啊。为好哥哥点赞。”神农举杯。
　　“你的花开啦。”神农看向窗外，一片花瓣随风飘进室内，被他伸手捏住了。
　　“嗯，很漂亮。”伏羲也看向窗外。
　　“可它终将凋谢。”
　　“那我就让它再开一次。”伏羲说这话的时候，眸光好像浸了水，沉甸甸的。

　　“夸父说共工去过了。”神农定定地看着伏羲，又侧开脸转移了话题，“你知道的对吧。”　　不是问句，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他知道伏羲的答案是什么。
　　“是。”
　　“不跟祝融说么？”神农挑眉。
　　“说不说都无所谓，告诉他只会让他把事情搞砸。”伏羲敛眉，低下头看着杯中倒影，“别装，你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你早就说了。”
　　祝融就是个一根筋的笨蛋，告诉他这件事无异于火上浇油，对事情没有一点帮助。
　　所以完全没必要告诉他。
　　没必要的事就不用去做了，这是伏羲一贯的作风。
　　……况且那件事是一定要瞒着祝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