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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言恰风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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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梳妆的时候,母妃沉静立于我身后,平淡开口:“今日旬休,若无事你便去永明宫走一遭,眼下景熹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我们做长辈的问不出什么,你且去同她聊聊,探一探口风,择一位与她合得来的驸马总要好得多。”我点头称是,拣了一对双凤朝阳盘云钗,盛进牡丹样暗花织锦的盒子,这才慢吞吞朝永明宫踱步而去。
景熹是我最年长的妹妹,生母是父皇的周贵嫔,不甚得宠,景熹的性子亦是温吞寡言。待我道明来意,她只赧然一笑:“皇姊的眼价,景熹自是极信得过的。”倒是贵太嫔喜不自胜,慌忙拉我入座,又吩咐捧上茶来:“难得姚姐姐有心,记挂着我们母女,也幸亏了隽阳你沉稳。而今陛下既是将熹儿的婚事托付了你们母女,我也不求熹儿的夫家有多显贵,只是身正可靠,便无他念了。”
“太嫔说笑了,景熹乃是嘉裕年间第一位出阁的公主,如何能敷衍了事?隽阳定会与母妃商议,择一位品貌皆佳的驸马才是。”我信誓旦旦,又添上一句,“改日拟好了名册,隽阳便差白露送来给太嫔与妹妹过目。”
临走贵太嫔遣人送了又送,几乎出了永明宫的宫门才止步。我松一口气,接过白露怀里的黄芩:“孤去镜园走走,顺路去趟承安殿,你带着他们几个回长信宫。”“如今景熹长公主先嫁,只怕是……错了伦序。”白露小心翼翼觑我脸色。
“怕什么?眼下光景,自是家国为先。”我释然一笑,扶正她髻上的簪花。
镜园之中多为活水幽潭,前些日子又引来了数十尾不可多得的锦鲤。我晓得黄芩爱看,便抱着它沿太湖石一路蜿蜒走着,不觉竟已绕至了秋月湖。
秋月湖位于镜园西南,群树掩映,鲜有人往。此刻却隐隐传来问话之声,凝神细听,是央齐与左都御史陆何的声音。我正欲上前细细听个墙角,忽而黄芩使劲一滚,挣脱了我,直直向方才见了锦鲤的地方奔去。
黄芩窜得极快,我生怕惊动了央齐,只能踮着脚提着裙裾小步追它,才走出去不过数十步,忽而瞥见一个人影。
我被他吓了一跳,蓦地停住脚步。不曾站稳,身形晃了几晃。他虚扶我一把,拱手谢罪:“小臣唐突了。”
“凉浮?”我见是他,不觉一愣。方才央齐与陆何怕是正在商议凉朔之事,若是要他听到,自是不堪设想。我稳一稳心神,索性抛黄芩于脑后,千方百计搜罗话头:“你……陛下召的你?”
他退后一步,恭恭敬敬答话:“是。”
“太后晨起突觉不适,陛下此刻正伴在惠安殿,是以……是以要孤前来告知,先请凉公子至承安殿侧殿小坐片刻。”我穷尽毕生所能才扯出这样一套还算瞒得过的谎,额上已有冷汗冒出。
他便随着我出了镜园,走向承安殿。我的思绪终于归位,端出长公主的架子问话:“凉公子昔日为太子伴读,缘何未曾早早入仕?”
“小臣才疏学浅,家父恐小臣逆违圣上,故而年及弱冠而碌碌终日。”看起来,凉朔还算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
“你既已弱冠,想必亦是取字了的?”我忽而有些好奇——他名为“浮”,那么字又该是什么?
“小臣字遥安。山高路远为遥,霁月光风为安。”他这一席话说得颇教人无端动容,我回味着一句“山高路远,霁月光风”,禁不住一笑:“这是你自个儿度出来的,还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他唇角亦有了微微的笑意:“殿下聪慧过人,何妨一加揣测。”
他这话有些轻薄,若是从前,我早该甩了脸色拂袖。此刻不知是否春光正好的缘故,我破天荒不曾与他计较,只加快了脚步,抛下一句:“你父亲素来不事辞藻,想来是你的撰言罢?”
“殿下当真机敏,小臣拜服。”
“拜服?也不知前些日子破了孤棋局的是谁。”我顺手攀下一瓣柳叶,绕在指尖。
他的笑意愈发深沉:“殿下既重提旧事……小臣在此谢罪便是,还望殿下雅量海涵。”
我扔下那片柳叶,先他一步迈入承安殿,冲当班的宦臣宋翎使个眼色:“还不去请陛下。”万幸央齐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便赶来了,我一把截住他:“就说太后不适你方才走不开,前因后过他走之后我慢慢跟你讲。”
央齐显然被我吓住,怔怔进了殿。我回眼看了看,觉得也没什么大差错,放心走了。
走至半路才想起来那只被我抛在脑后的猫儿,原本想再去镜园走一遭,转念一忖黄芩那短腿想来已经让当值侍卫逮住了,便也心安理得等它回来。
果不其然,甫一进长信宫就见黄芩披着湿漉漉的毛在日头下打喷嚏,它身后是匆忙追出来的白露。母妃站在殿内拿我打趣:“怎地你比猫儿回来的还迟了许多呢?”
“黄芩自个儿贪玩,挣了我跑得没影,落水也活该。”我说着随母妃进殿。
又是萧索长夜。仿佛五年,十年抑或二十年三十年都不会有任何分别。又是繁冗棋局,母妃单手支颐,眼睫微颤:“央璃你可晓得,母妃为何偏要你精于博弈?”她唤我名儿,大多是凄凉的夜里,好似只有这种情景才能让她找回一丝与父皇耳鬓厮磨的虚幻影子,来点燃无尽的黑暗。
“年幼时总是嫌倦棋局繁琐,想来母妃是要央璃静下心来。”手中棋子已染上了指尖的温度,不再冰凉。
母妃微微颔首,倾髻上的落珠步摇缓慢而灵巧地摇动:“你打小沉不下心,我头疼得很。后来一次你外祖父入宫问安,我与他说起此事,你外祖父说母妃年幼亦是如此,这才动了要你潜心棋艺的念头。”
最终还是我险胜了母妃。收拾好残局,母妃问我:“景熹择婿的事,母妃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合上眼细细想了想:“……右相子略微脱俗,只是其女已为安王正妃,怕是不妥;连表兄虽是器宇轩昂,然将门之子,心思难免糙了一些;颜家的小公子难成气候,更是不妥;至于京兆尹谢俨之子谢存观……”我看向母妃,狡黠一笑,“央璃可是要留给虞家小姐的。”母妃无言:“那虞梨本是雍国公义女,如今既与你感情甚笃,有点私心也是人之常情。左丞府里不是亦有位公子?”
“凉公子其人倒也是极靠得住的,虽说眼下无甚官职在身,但略有知情者皆言其头角峥嵘,恐是国之大器。”我本以为母妃会选定凉浮,可母妃听过我一席话缓缓摇头:“那便罢了。”
夜色渐浓,晚风渐起。案上花樽里的海棠艳如赤锦,衬得母妃原本偏冷的面容微微有了些许暖意。黄芩伏在我膝头酣睡,毛茸茸的爪子搭在我手腕处,仿佛享了一场春秋美梦,带着安然的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