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相思（前传）》明草

4、姻缘劫（中）

　　这一住便又住了一月，我每天除了吃好喝好，还免费享受紫霄的抚摸。自觉小日子过得不错，修仙的心也渐渐淡了下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我噩梦前的最后一次安逸。
　　自从我回来后，紫霄早把那个妙姬抛到脑后去了。谁知，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了。我见她那迫不及待想嫁人的模样便颇鄙夷，一个女仙，据说还是堂堂王母娘娘的妹子，竟如此不矜持。她那模样柔柔娆娆，想来也有不少男仙喜欢她，为何总缠着我家紫霄？
　　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妖，便想方设法地使她难堪。紫霄对此事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妙姬看我很是不爽。
　　年少轻狂的后果总是惨烈的。
　　当我被妙姬施法在紫霄面前现出人形后，紫霄眸中闪过的无数情绪令我感到了深深地绝望。妙姬道：“当初我便提醒过你，本以为这妖离开后便无事了，不料它仍然死性不改，妄想谋害与你。当初说的话，你不会忘了吧？”
　　我被妙姬用仙绳紧紧缚住，动弹不得，只能大声辩解着：“我没有想害仙君！”
　　“哦？”妙姬挑眉，“你若不想害他，为何要一直待在他身边？你是下界的妖，除了谋害又有其他什么理由到天界来？”
　　我徒劳地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辩解。难道说是因为我觉得紫霄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才待在他身边的？难道说是因太思念他了所以才到天界来的？
　　可是，这些话我如何说得出口。紫霄冰冷漠视的眼神赤裸裸地告诉我：我是妖，我不配。
　　妙姬见我不做声，愈发得意起来：“怎么？无话可说了吧？若你乖乖认罪，还能得个好看一点的死法；若不……”
　　“我没有害仙君！”听见“死”字，我立刻警惕起来，我不能死，我的心愿未了，“我待在仙君身边只是想修仙！！”
　　话音刚落，殿中出现片刻静默。继而，妙姬大笑道：“你要修仙？就你这么浅的道行？别丢人现眼了！”
　　紫霄皱了皱眉。
　　我以为他的态度有所松动，再接再厉道：“听说三殿下就抱回只狐狸，说要助其成仙。”
　　“狐狸是三殿下的心上人，而你……”紫霄突然开口，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眸中是凛冽的千年寒冰，“又算什么？”
　　我被他这句话问蒙了。对啊，我又算什么？他的一个玩物？
　　原来在他眼中，我不过就是个下贱的东西。他之所以对我好只是因为他碰巧喜欢猫而已。
　　“紫霄，别和它废话了。此事得尽快解决，免得他又动其他歪心思。”妙姬急切道。
　　紫霄站起身，缓缓走向我。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俯下身，并未触碰到我，我的四肢百骸却如同被撕裂了一般。我疼得瘫软在地上，汗水纷纷滚落。
　　妙姬怒道：“紫霄，你不能心软。”
　　紫霄道：“这是我的事。他骗了我，我自然得讨回来。”
　　妙姬急道：“难道你忘了当年夙女救下的那只蟒妖……”
　　“你今天话太多。我很烦。出去。”
　　妙姬噎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指着紫霄：“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就为了一只妖，你给了我多少脸色瞧！你真以为我要巴结你啊！”
　　妙姬气得转身离开。
　　紫霄再也没看她一眼。
　　紫霄迫近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疼得我倒吸一口气。他道：“从来没人能骗我。你犯了忌。”
　　“我……没……”我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要修仙吗？我可以帮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
　　“但是你得做我的天奴。”
　　他松开我，我瘫软在地，精疲力竭地闭上眼。

　　之后的一段日子还算平静。妙姬赌气不来，而紫霄有一堆事情要做，顾不上我。我每天就负责打扫殿中，照顾紫霄的饮食起居。神仙虽不要进食，但我还是要的。以前紫霄会变一些食物给我，现在得我自己动手。
　　幸好我认识了琼露，就是第一次上天界指错路的姑娘。她能帮我每天带几条小鱼回来，我便拣一个僻静地方烤着吃。久而久之，清瘦不少。
　　紫霄那天对我用的断筋伤骨术遗留的疼痛仍时不时会发作，但我再也不能撒娇，只能咬牙忍着。我以前没照顾过人，经常出错，紫霄罚我罚得丝毫不留情面。我开始学会和他顶嘴，虽然最终后果还得自己承担，可我终究不服气自己天奴的身份。
　　六界生灵，谁又比谁下贱？紫霄瞧不起妖，我便偏要他不痛快。
　　有时却也会怀念以前的生活，可我逃不掉，身上有紫霄的封印。

　　又过了几日，月老来找紫霄。他说已把紫霄与妙姬的红线牵在了一起。紫霄并未反对。
　　我失手打碎了正在尝试的玉杯，刺耳的破碎声使殿中出现片刻静默。
　　我蹲下身，拾起碎片，手被划伤。
　　没有痛，我是麻木的。
　　月老朝我看来，问紫霄：“你何时有了天奴？”
　　“不久前。”
　　月老点头：“如此也好，有个天奴，将来筹备婚礼可省去不少事。这小天奴看上去也伶俐……”
　　“笨手笨脚，哪里伶俐。”紫霄突然打断道。
　　月老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看着他：“那你干嘛留着他？”
　　“我乐意。”
　　月老讪讪闭了嘴。

　　之后我问月老：“红线会断吗？”
　　他说：“怎么不会断，姻缘线可脆弱得很。”
　　我无可救药地感到开心。
　　月老笑眯眯道：“小妖精莫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不该喜欢的人？”
　　“我才没有。”
　　喜欢哪有什么该不该的。
　　等等……
　　“您知道我的身份？”我惊讶道。
　　月老高深莫测地摇着脑袋：“我掌握着六界所有生灵的红线，我如何不认识你。但我劝你一句，仙妖殊途，任性未必是好事，却也未必是坏事。”
　　我惊恐地盯着他。
　　月老却转身摇摇手臂走远：“放心，我不会告诉他。小妖精，你的命运还有一半在你自己手里，好好利用吧。”

　　那日，紫霄出去了。我独自待在偌大的殿中，对着冰冷的玉壁金柱发呆。忽而想起书房还未打扫，便走过去。想当初在这里他对我如此温柔，如今物是人非，过往云烟不过一场笑话。我想起很久之前，我还未成妖的时候。和那人待在一起的日子，其中的种种幸福，怕是此生在无缘体会了。
　　紫霄不是他。我错了。我一定是想他想疯了，才如此饥不择食。
　　一定是这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发现紫霄已经回来了。我吓得赶紧跪下请罪。他并没有发怒，而是让我起来。我惊讶地抬头，发现他正在看一张纸。我脸红了。那是我刚才无聊时写的诗。
　　“你会写诗？”他问。
　　“不会，就写着玩的。”以前和那人一起时，总爱听他吟诗。耳濡目染下，我无事也会装装酸腐书生作两句。
　　紫霄看得很慢，我忐忑不安着。
　　这首诗写得太朦胧，但我还是生怕他发现出什么。
　　「月镀寒江波瑟瑟，寒江映月漪忐忑。
　　縠纹惹风皱眉眼，方晓婵娟非往年。」
　　紫霄放下纸，没有在说什么。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许久才又记起我，皱眉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我忙退下。
　　想把那首诗要回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估摸着到了紫霄休憩的时间，我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房，打算把纸拿回来。
　　谁知紫霄竟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我轻轻把周围找了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估计被紫霄仍掉了。也罢，如此想着，虽有些失落，但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紫霄轻微的呼吸声使空旷的房间更加静谧，我忍不住看向他。
　　如玉睡颜，仿佛雕琢出的精致五官，敛着的眼睫随呼吸起伏着。我似受了蛊惑一般，缓缓凑近他，很轻很轻的将唇在他的颊上停留了一瞬。我捂着嘴，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我在干什么？我不能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我打算飞快地离开，但我的手腕却被紫霄紧紧纂住。
　　他刚睡醒，皱起眉头问我：“方才你在干什么？”
　　“我……”
　　偷亲一下而已，他应该不会这么小气。
　　然而，我错了。他罚我抄写百遍经书。
　　锱铢必较。
　　我让他亲回来，他竟气红了脸。
　　我长这么漂亮，他竟然嫌弃我。
　　不过他长得更漂亮。我还想……亲一下。
　　这算不算死不悔改的色心呢？

　　紫霄仙君终于要娶妻了，天界一派喜气洋洋。琼露送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鱼来，兴致勃勃地问我：“仙君近日如何，是否还是沉着个冰块脸？估计这么大年纪娶回亲，也该激动一下吧。”我勉强笑笑：“这是自然。”琼露疑惑地看着我：“这几日我明明多送了不少鱼，你怎反而更瘦了？帮忙布置婚礼虽是大事，但也别操心过了头。毕竟身体最重要。”
　　辞别琼露后，我返回殿中。才至门口，便听见妙姬的声音。我默默地转头走开。找了个地方，把鱼烤着吃了。烟熏得我泪流不止。
　　紫霄大婚那日，满目艳红。红色很丑，这几日见得太多，不若都毁掉。
　　我去了月老的住处。那里没人。
　　此刻天庭所有神仙都在一处享受歌舞笙箫。
　　我找到紫霄和妙姬的红线，剪断了它。
　　我不想紫霄和别人在一起。就算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就算我也许会因此死去。既然我还能掌握自己的一半命运，我便不能放弃一丝机会。
　　然后，我一直待在那里，没有逃。
　　果然，没过多久，婚宴大乱。紫霄闯出宴席，找到我。
　　他说：“你找死。”
　　我说：“我也没想活。”
　　他说：“我偏不让你死。你欠我的，你得还回来。”
　　他彻底打断了我的筋骨，将我囚禁起来。

　　我厌恶透了被囚禁的日子。
　　少一个奴才又不会死，他妈的紫霄占有欲怎么那么强呢？
　　我宁愿他给我个痛快，也不想在这里苟延残喘。
　　说到底，我还是任他折磨的下贱东西。
　　我想起之前前辈说的话，所谓“不堪设想的后果”，大约就是现在比死更难堪的境地吧。
　　我决定逃走。
　　白无常曾跟我提过一种逃法，叫支离破碎法。
　　即肉身毁灭，灵魂逃离，永不会来。
　　此法可破坏一切封印。
　　我真是聪明极了。
　　舍弃那副残躯时并未感到多么疼痛，大抵心如死灰者感官也变得迟钝。
　　之后我去鬼府找道士，想问他借一具肉身。不料他已被魔界带走。
　　我只能去找了白无常。
　　他冷哼：“我说仙有哪一点好，自私又虚伪。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也是活该。”
　　可他最是个心软的，数落完毕就替我找了个肉身。
　　长相平凡，大约十四五岁模样。
　　我灵力尽失，白无常说是支离破碎法带来的后果。他为我在人间找了个僻静的山野处安居。我在那里建了个竹屋，每天捕些鱼到山下卖，跟周围村民混了个脸熟。逐渐地，我开始习惯做人类。他们夸我聪明伶俐，懂事能干。
　　没有谁再嫌弃我，也没有谁再说我笨。
　　大约半年后，我在溪边捕鱼时，发现上游处的溪水中飘来缕缕血丝。我赶紧循着血液走去，找到来源后却吓得不敢再动。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谁把他伤成这样？
　　而我，又该怎么办？
　　我迟疑片刻，最终咬咬牙，还是上前扶起了他。我用溪水怕打着他的脸，他皱起眉，嘴唇动了动，凑过去听。他的声音很轻，他在喊我的名字。
　　我抱住他，身体在颤抖。
　　我将他带回家，准备帮他擦拭干净身上的血迹。脱衣服时，发现一个荷包，被他贴身放在怀中。荷包显然被施了法术，上面未沾血迹且完好无损。究竟是哪个女子为他做了这精致的荷包，让他如此珍爱？我试图打开，可他施了咒。我也未曾强求，毕竟他的事我也不想多问。
　　紫霄昏迷了三日，终于幽幽转醒。
　　他睁眼时，我正帮他擦拭着面颊。我俩同时一愣。我连忙缩手，而他则神色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我挣扎了几下，他的双眸才渐渐恢复清明，继而冷漠地松开我的手，问道：“你是谁？”
　　“我……我捕鱼时看见你……你受了伤……我就……”
　　“是你救了我？”
　　我没敢看他的眼睛，点点头。
　　“谢谢。”
　　我惊讶地抬头，紫霄会说谢谢？
　　而他正在端详自己身上的衣服，并未注意到我的惊讶。我冷静下来，道：“我这里没有绫罗绸缎，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不嫌弃。很舒服。”
　　紫霄原先极其挑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落魄成如今模样。
　　莫非……因为妙姬？
　　我正胡思乱想着，紫霄开口打断我的思绪：“我能否借住几日？”
　　“自然可以。”
　　紫霄便在这里住下了。由于伤势未痊愈，我只能日日服侍他，如在天庭一般。但又不完全相同。他自受了伤，态度温和不少。也许他只对我凶，而现在“我”已非我。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他的伤势从何而来，他只是一笔带过，并不肯详说。
　　其实紫霄性子高傲，向来瞧不起天界以外的生灵。想来是感匮我救命之恩，他倒没对我表现出不屑之情。
　　也罢，往事揭过，彼此当做重新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