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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董么么的安排(加映:第一个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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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方未六不沾地气,供圣泉洗净吃喝,严行斋戒。
不沾地气,不如说隔绝人气。在遇见她之前,也萨接触的人屈指可数。
梁上挂着几行麻绳,在床帐前垂下两条,另一端伸出窗外,不见末端。「嗄」一声,木窗被绳子扯开,麻绳转转而动,送来一个木篮子。
六岁的小也萨把送来的衣服穿上,今日的晨课是梵唱。
五色造世,她却绝凡脱色,被捧在至高净境,寂寞又遥远,连烛火的温暖都不允许拥有。也萨闭眼朝东跪拜,稚气的歌声穿越黑夜白昼。在反覆咏唱经文中,一切都已烂熟於心。佛法长存,万佛同一,空行母在娑婆世界修炼,不计较肉身在世的长短。日复一日的晨课,月复一月的孑然,年复一年的净白里,她渐渐悟到时光的重叠和荒谬,千日一念,几多空行母也曾像她一样独自梵唱,几多修佛者唱过着这行经文,多少苍生在顿悟间窥探时间的奥秘。
任你清醒或昏睡,光阴却霸道又自私。也萨还在闭眼吟唱,黑夜已经依照时间写好的剧本离开,换她一房光明。
一双手突然推开厚重的门,白麻厚地毯映出一条光亮明道,斜斜直指东床。
三年来,第一个人打破时间的规律。
是新来的师长吧,三年来她只见过诸位佛师。分出两分感识,看到重重帘障外依稀的影。她的感知在八岁前挥洒自如,敏锐强大,一凝神就看到师长未皈依前作汉女打扮的样子,四十年前的模样。
汉女不屈不挠,冲过层层纱帘,一把掀开床帐,弹指间两人再无阻隔。
室内白幔翻动,似风拂起。
因爲不能沾染尘气,连师长授课都是隔着十三重帘,只靠木篮传递物事。这下来得突然,小也萨不得不匆匆唱完。
「你将满六岁,很快就要出门下地,届时必气浊感乱,我们室中试车,先一步带你认识这娑婆世界。」
她背光而立,也萨还没有适应强光,抬头张眼,只看青白的衣领和减削的下巴。
也萨接触的法师都是暗室长修,身上有圣泉洗不掉的潮霉味,此人却相反。感知微动,也萨看到一女闭眼禅定在高崖,暖阳高照,山峦连天,香风习习,白鹭横飞,芳花艳艳。
汉女轻笑,青袍大袖下摸出一朵重瓣黄蕊粉花。
这就是桃花。原来已到桃花盛开的季节。
「论春要看桃红,中原无人不爱。」手轻抖,娇红翻落,也萨捧手而接。香英落掌,感知瞬间如汪泉初开,汹涌难平。
「从今天起,我是妳的汉师,也是妳的主师,我是南怀。」汉女低头,这次也萨看清了她的面容。
我认得你,你将往东方净琉璃世界修成南怀菩萨,与不动如来结缘,焚化作九斛四斗净舍利。这是六十二尊佛母入梦给我的预言。
如果我们不曾相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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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高叫唧唧,一个叠一个,说不清要织成夏梦还是催人梦醒。
瓷枕三匀香幽幽,石榴花香随风漫散。月华皎皎,粉帐撩撩。
也萨松了手中绞住的薄褥,细滑轻软,是缎。她莫名松一口气。
花窗不知何时打开,夏风清劲啸舞。
末夏,大申宫闱。
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她从不会梦到过去的事,空行母的梦都是求不得的预言,这是第一次。
也萨走到云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微苦的茶水,又去拭额上的汗。
寻常人的梦总穿插许多莫名其妙和天马行空,大多都不完全是回忆和事实,但她梦到的全属真实,过去或将来。南怀法师在一年前圆寂,这不可能是未来的事,而是她六岁那年的事,她记得清楚。
中衣微湿,夜风一吹便生了些凉意,驱了些暑热。也萨走到窗前,弯月高挂,还是她平日起床的晨点。她彻底定神下来,理了理脸上黏住的发丝,三个吐呐後,气朗风清。
趁还有些晨光她想先沐浴,却没有婢子守夜,想了想便取了帕子沾沾茶水擦一下脸了事。桌子是深色桃木,月光大半被半开屏风挡住,她此时已经恢复如常,稍用感识,就将漆黑中的事物一览无遗。
然後她注意到一只竹叶编织的草蟹,隐若发出昨日林中的竹子香。
拳头大小,八足有二被压在茶盘边。也萨轻轻把茶盘挪开,两指将竹蟹夹起,定在眼前。
被压着的两足都折了个弯,蟹身完好。
感知微放,放竹蟹的果然就是昨日那位公公。他和小太监撺掇稚幼的公主去撞自己,就是要她在四皇子面前露出那双晚下,要不是自己先一步站不稳露了相。
也萨敛下眼睛,清寡不变,眉心金印如夜中星光。
夜晚送来折两足的蟹。两次提醒,心思昭然若揭。回想四皇子温润如玉,相貌俊俏,身长如竹,加上善良细心,果然优秀,只是她非寻常女子。
宫养女闺房一夜之间出现了来路不明的东西,那可不是什麽好事。杜若尚可推说年幼无知,规矩没有学好,可以装糊涂。但方姑姑呢?她是正四品的礼教司仪,虽然最近被内务府借了去,但早上还是会跟杜若一起来伺候。四皇子这个时候明显不会害她,说明了她的作息时间有人了如指掌,知道她必早起念经,将先发现竹蟹。
素指几动,把那折曲的两足压平,也萨目光幽幽。
八岁後,她五感神识每况愈下,现在睡着了连夜夜被监视都不知。
......
梳洗後,永和宫便有宫女禀告董麽麽请也萨一聚。方姑姑趁内务府的人未到,也帮着也萨打扮,上次的红杜鹃晚下绣花鞋已藏好,杜若也识趣地没有拿出来。若莫一个时辰後,小宫女又跑来接她们走,却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要到哪里。
方姑姑不能陪也萨去,却知道董麽麽和善,悠小主少话性子温顺不惹事,也萨又解释过前因後过,来接的小宫女满脸笑容,强调董麽麽只想跟小主说说话,倒不太担心。
小宫女带也萨和杜若走,走了几刻钟就将她们交给另一个宫女,如是者换了三四个才到。
最後一个宫女带她们走到三间抱厦前,在二十步外的水榭停下,和颜悦色地说:「麽麽吩咐了,只让小主进去即可。这事麽麽也是当个筏子,要杜若妹妹耐心等等。」等多久就不确定了,身为小宫女杜若等主子固然不能站着,把她带到阴凉的亭子已经是十分体贴。杜若跟也萨之前就是个三等宫女,日晒雨淋的活干多了,此时也真体会到董麽麽和善,忙应了。
室里又绕了两间茶房酒室,才到一间似是女官间聚会的地方。
房间有厅堂大小,四周铺上厚毯子,围摆十来张矮桌,桌下有酒壶桌上有茶盘,墙边放着靠垫。七曲暗黄仕女图屏风全拉来,遮住房间的後半部,日光穿透黄纱,半房朦胧曦曦。
一位年轻蓝裙花冠女官坐在矮桌前,在屏风後的就是董麽麽。
也萨行礼後,女官摆了个请坐的手势,宫女给了她几个靠垫,便请了退下。
按理说伺候贵人的长相都不会差,别说的皇宫里头的,就是商贾子弟的丫鬟也要长得好看来撑面子,但此女官其貌不扬,脸扁长,皮肤黑,颈短,看袖子上的绣花竟是正三品。
她只看了也萨两眼就一言不发地摆弄茶具,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倨高,跟杜若所猜的一样,若不是董麽麽她根本不会给也萨这麽一个机会,但即便是这样,董麽麽也不能逼她收也萨为徒。
也萨到的时候,女官的茶已经煮到一半,过了半柱香便停了动作,倒了一杯桂花绿毛峰放在也萨面前。
青色毛峰半展身沉在杯底,桂花朵朵飘在面上,皆是四瓣完好。
香桃木四方杯,青汤白花翠叶,一隅自成夏色。
也萨手放膝上,轻轻摇头,竟是不喝。
女官瞪了瞪眼睛,匪夷地嗤声,脸上似有薄怒,骂了一句「黄口小儿」,见小姑娘还是不动,无法,又恨恨地斟了一杯。
也萨还是不喝。
女官懒得跟她计较,马上又赌气似的倒了三四杯。
到她要倒第六杯的时候,也萨挽袖伸手,从一排桃木杯中取了最後一杯,抿了一口,又把第六杯也接过来尝了一口,却是推回去,只留第五杯在面前,赞:「好茶。」
女官气极,把茶全倒了,直接连茶盘换了一套茶具,是黄梨木盘白玉壶,怒问:「你倒是说说你会些什麽?团茶丶片茶丶散茶?」听口音并非京城人士。
「小女愚笨,现在只会泡些散茶。」也萨不急不怒。
女官哼了一声,一脸「果然如此」,挑了甘草丶金银花丶薄荷,又取两壶水,煮了起来。
寻常泡茶不过十道,女官大致上也是,不过加了许多奇怪的细节。
她的动作行水流云,根本没有放慢或是把技巧展露无遗的意思,也萨定定看得出神。
茶冲好了,也萨这次喝得爽快。
「光喝不煮,小主没有茶德啊,再怎样差劲也来一杯。」
只有一杯的机会。
女官刚刚只飞快地做过一次,许多细节根本看不清,但也萨喝过她的茶。五感飞快运转,反覆感受,往日不懂的地方,她不贪心,先看出要领。本来已学得不差的,便努力模仿细节,抓住其精髓。
但就算看清楚记清楚,要一模一样地做一遍也绝不可能。
不必心大,有四成便可。她靠着敏锐的五感,学了皮毛功夫,面前的女官却是靠茶在宫中立足立品位的,不能比,也不必比。
也萨分了两杯,俱是两花三草四叶,虽然杯中花叶的摆法不同,有两条甘草还未冲开,但已算不错。
女官是当行出色,光是看两次考验就摸了底,象徵性地喝了一口,嘟嚷:「心细手巧还过得去,眼睛毒鼻子灵倒是少见。」浅品後,女官用清水漱口,举杯豪饮。粗粗两品,便道,「太后娘娘要喝莲子茶,我每日只能来一个时辰。」这是冲屏风後的董麽麽说的。
董麽麽知道女官这是应下了,松一口气。冯女官家族爲四朝元老的茶商,富甲一方,跟南方富贾联亲生意有数不清的关系,徐太后当时要扶植长轩帝,拉拢富商还不知道对这茶商世家用了多少手段。後来才打听到有位直系嫡女,相貌平平脾气又差,便想办法请进宫中做个逍遥三品女官,还暗自许了让她随时出嫁,朝中新贵不能说任挑,但看中了太后也会帮着说亲。这麽一个连婚事都能使太后为她作主的大人物,用她来做幌子准没人敢说嘴。
圣上後宫空荡,连四妃也凑不上来,除了王皇后外其他宫妃都出身低微,是以到现在子嗣只有大皇子丶三皇子和四皇子,三皇子还天生痴愚。
没有权势的依仗,王家怎麽会让那些女人诞下龙种,即使她们出身低微不成威胁。比起先皇去世前有皇子十几人,包括长住冷宫的萧统,董麽麽总会念着太后这份慈悲大度。
冯女官本来就是徐太后的身边人,那些妃嫔又说不上话,她收与王家作对的女娃爲第一个弟子,急的就是王皇后。可惜王家爲荔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冯女官家族跟南方富豪有亲,还巴不得要贴上去讨好呢,哪里敢寻事?
即便是长远来说......董麽麽已经走到屏风侧,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淡定出尘的女孩。
在这时候能透露祝佑龙体安康的意思,但凡龙体安康和蒙兀侵犯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主战派的王家根本不会放过她。消息只消透露出一点,她就完完全全绝了自己後路。
徐家武将的身分尴尬,还不知道会不会要她吧?她凭什麽怎麽那麽笃定?
这时冯女官吩咐完了,就要到小茶房炮制莲子茶片。也萨送到门边折返,转身静静看过来。
女孩十岁已经有亭亭玉立的风致,秋目清亮眼神宁和,额中金印粼粼。
董麽麽鼓躁的心倏然冷静了下来。
也许向圣上阐明立场也是个法子。她若能帮圣上调理身子,自己是一定会保她的。而她一心靠拢的徐家,圣上虽恨不得处之为後快,只一旦如此,九重镇将必定群起而反。徐家实力雄厚,要拉下马,绝不像郑阁老般容易。
不过她还初入宫,两边讨好不是更容易麽?
始终搞不懂她的笃定。
董麽麽从奶娘摇身一变成圣上义母般的地位,一过二十年,深宫里头的女人心思手段怎麽也会有,现在也镇得住小辈,但面对太后那一辈的丶出身尊贵的贵人,甚至就是也萨通身从容不迫的气派,骨子里的奴颜媚骨还是......啧啧。
在外面守着的宫女进来,听了董麽麽的吩咐又退了出去。然後,也萨被带到一个方便人解酒更衣的小间。
冯宫女见也萨且算半藏半露,但董麽麽独见也萨的事就是十足隐蔽。刚刚在宴堂且安排了两盘冰块,现在是一盘都不敢。毕竟已到夏末,冰块不仅要经内务府,还要经礼部的手。
董麽麽闷热流汗,心中焦急紧张,脖子又红又痒,还是皱着眉头,一句一句小心翼翼地敲打。
「冯女官夸你眼睛毒鼻子灵,刚刚在屏风後没见识到,你来给我看看,看她这徒儿有没有收错。」
董麽麽拿出八个香囊,意思不言而喻。
也萨拿起一个放在笔尖,五感轻转:「扬州沈香四两丶万香园的速香黑色者四两丶天阁寺檀香四两丶前朝乳香二两丶波斯木香一两丶聚宝庭丁香一两丶万香园郎台六钱丶波斯奄叭香三两丶楼兰麝香三钱丶牡丹湖冰片三钱丶扬州广排草三两丶以交趾出产的为妙苏合油五两丶万香园大黄五钱丶兰楼官桂五钱丶二两苏州广陵香。先拌荆州黄蜜大火煮熬,末了,沥乾磨成粉拌靖州黑蜜。」
董麽麽暗自倒吸一口气。
也萨接二连三,在董麽麽越发深沉的目光中,一口气说完八个。这些都不是寻常的香方,却连材料的来路都被她看穿。
不过,鼻子灵不代表懂医。董麽麽按住自己的激动,清咳两声。
「哦?这都是娘娘们爱用的香,太后娘娘最爱用的就类近是」尾音拖得老长,悠悠看过来,要也萨接下去。
「太后娘娘上次点的是加了辛夷膏的老龙涎香。从西域得来,香龄百年,辛夷是太原来的,膏是万香园的奉敬的。只是这些香都只定神,不足以疗养。」泛指宫里用的香。
「胡说八道!」董麽麽磕下如意柄,恶声叱喝,「雌口小儿!你才得觐见太后娘娘凤颜一面,头都不能抬,你道自己是再世华佗,还是神仙下凡!」
凡世空行母其实是要修成佛佗的,赛神更胜仙。这话拿到蕃民面前说就要捏架的,落在也萨古井般的眼中不起一丝波澜。
「『太后娘娘』抱恙之事,悠甯於故地早有听闻。」徐太后只在半年前,因想避战蒙兀而「病」,而他们说的其实一直是长轩帝。也萨连一睹龙颜的机会都未有,董麽麽才如此怀疑她急着在宫中找靠山,便信口雌黄,不管不顾。
「四年前故藩地向大申进贡,神医也在列队中。」我非神医,神医早给了你。
董麽麽根更加不信,大申又没有写单立据地向吐蕃讨要,好好的神医怎会当贡品送人,任人鱼肉?张口就要厉声反驳。
「慧号是一音,一音法师。」
......是普陀罗宫的手笔,这就很合理了。连圣女都送来,何况是一个神医高僧。
再者,那时候就决定了要四年後圣女到中原的事,寺宫里头的至尊贵的圣女啊,区区一个神医僧人为後面的小圣女铺路打探算不得甚麽。
但是这就是为什麽她知道圣上的病情?这四年来这样的话那个高僧根本是藏在宫中的间谍!
董麽麽心中猛跳!
也萨几句把董麽麽要跳出心口的怀疑捏碎:「一音法师没有见过『太后娘娘』一面,只在太医院留了十天,便投到大兴善寺修行。」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大兴善寺是最有名的佛寺,全部在京中的皇亲国戚和名门都去过,寺院清白得像纸一样,来去只有两个主持招待,从来没有过巴结过谁。因为有先皇御封的天德圣僧坐镇。
从来没听过有一音法师丶神医一类的人物,估计真的只是一心修行。不,也不是只有修行,他也为自己的圣女铺了路!她入京那天就有天德圣僧坐阵!好大的架子 !
原来如此,巡步营丶护军营丶黄公公都被摆了一道。
天德圣僧闭关四十年,留下来的只有如神话一般的事迹,董麽麽不敢说,但大兴善寺的声誉董麽麽是信的。若真如此,那位神医在四年前便听说了圣上的病症,却不认同太医的治方。低头思忖许久,再开口却不提神医不问香引:「西域奇人奇事皆多,西域藩使一年几次觐见,懂官话的臣使都是男子,不入内朝。老宫人想听故事,你再说来听听。」
中原人士不少自认高人一等,圣女被捧手相奉更叫人看轻。也萨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轻蔑:「有一种蒸薰药浴,还有一种乔按之技。」顿了顿,又说,「乔按之技学过,有精通此道的女医和姑姑相助,可以有八成。」
用香用药都是要绝对的谨小慎微,太医看过还要找多人来试,没有一年半载绝不可能用在一国之君身上。
但按跷是太医都说过的。只是长轩帝勤政,这十四年来更是一心把持政权拼命摆脱徐家的控制,落下了身子,董麽麽看着心急却无法。横竖要太医相助,不如藉此再提起。
董麽麽心心念念的都是圣上的身子,早料到这样的结果,就算只有神医的线索,也会设法保住也萨。
接着又不痛不痒敲打了几句。
也萨不追问一音法师的事,却知道董麽麽是听进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