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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歧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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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有先天性心脏病,10岁已经过了给她做手术的最佳年龄,但是越往后,风险也就像她的年龄一样,越来越大了。汽车在平稳的柏油马路上急速行进,女娃却忐忑不安的坐在这驶入城里的车里。她的左手紧抓着坐在她身旁男人的粗糙大手,男人的身上斜挎着一打了补丁的旧包。男人才只有三十多岁,却已经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暗黄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期待。男人的另一只手一直紧紧的按着他那洗的微微发白的棉衣口袋,那里面有女人昨夜用线密密的缝进去的一叠旧钞票。
女娃的右手一直缩在衣袖里捂着,她盼望着汽车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的胃里一阵翻腾的难受。女娃不自觉的伸出右手捂住了嘴巴,但只有两秒钟的短暂,像被电击到了,她迅速的将右手缩回了衣袖里,怯怯的望了望四周。
女娃的动作没有逃过邻座中年妇人的眼睛,她连忙推搡一下身边的同伴,对着同伴的耳根开始私语,一边回望着女娃藏入衣袖的右手,并伴随着一脸作呕的表情。仿佛她晕车晕的厉害,随即就会把五脏六腑一股脑儿全吐出来似的。女娃定定的看着那妇人,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女娃的右手畸形,灰白灰白的难看。女娃出生时,邻里左右都建议丢掉,都觉得养着是一个累赘。只有那女人和那男人将她作宝似的捧在手心里。
女娃是在一片笑声中长到今天的。女娃每天都守在家里,或是跟在女人或男人身边,紧紧的攥住女人或男人的手,不敢离开。只要她稍一离开,就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攻过来,随手拾起几块小石子儿,扔向她的脸,扔向她的手,或是扔向她身上别的地方,嘴里热闹的笑着嚷着:“怪胎丫!怪胎丫!”每当那时候,女娃总是极快而又平静的回到男人或女人身边,她的脸无声地告诉我们那一切仿佛与她无关。
女娃早已习惯,从她记事开始,她便习惯了一切笑声,一切闹声,也习惯了从邻里传来的大人呵斥小孩的声音。
“还听不听话?再不听就把你打成怪丫那样子。”
这句话比“把你扔到山上喂狼”还奏效。也许女娃的心原本就是一片汪洋,深到触不到底。
女娃五岁的时候,男人说让女娃进学堂,女人担忧的将女娃紧紧搂在怀里。几分钟以后,女娃满脸通红,呼吸越来越急促,男人和女人急忙将她送进了县卫生院。而后才知道女娃有先天性心脏病。
男人和女人从此默默地开始存钱,不再提女娃上学的事。
男人隔着棉衣握着女娃缩在袖子里的右手,与女娃站在公交车站等待着,城里的风真大,呼呼的吹着男人和女娃通红通红的脸。男人蹲下身为女娃紧紧衣领,捏起女娃的左手,放在自己嘴边,“哈!哈!”的呼出两口热气:“丫头,冷不?”女娃浅浅的摇摇头,微微的笑,她从没觉得冷过。
男人和女娃上了公交车,靠着售票员身后的位置坐下了。车子启动,男人站起身来拍拍女售票员的肩膀,那女人便转过身来,扫了一眼,脸上立马换上了一副借她一斗米还她一斗谷的表情。
男人低低的问:“问一下,人民医院在那里下车?”
这女人将脸缓缓的转回前方:“到了叫你。”并毫不犹豫的将五官挤往脸中心处。
女娃静静的望着车窗外走过的陌生人,走过的高楼建筑,走过的喧嚣与繁华,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她隐隐的听见了,也感觉到了。车在一座整齐的大楼前停下,那楼前有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字,其后还紧跟着四个大字,只是女娃不识得。耳边又传来那女人尖利的声音:“人民医院到了。”那女人扬手指了指那“人民医院”那四个大字,提高嗓音叫到:“没看到吗?”女娃像坐在了烤炉上,从座位上“嚯”的一下就站起来了,脸涨得通红,定然的望着那四个字,要把那字看穿。男人急忙站起身来,抱着女娃下了车。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嘟嚷:“瞎子。”伴着车门关上的刺耳声响。
人民医院心脏科办公室里,男医生斯斯文文的坐在椅子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哎,你这个孩子,身体素质太差了,不能动手术,手术风险非常之大。我建议还是保守治疗吧,或者你再带到省上更大的医院去看看,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男人的脸色渐渐转阴,用他粗糙的大手轻轻的抚摸着女娃的头。女娃脸上是一览无余的寂静,有微微的冷风吹着她的胸口。
男人谢过医生后,牵起女娃的手,退出了办公室。那男医生慵懒的窝进椅子里,转过脸对身边的同事咂咂嘴:“农村里,别的不担心,就是这个钱——哎,你看那个样子,大字不识几个的——”
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硬生生切断了医生的话。
男人和女娃的身形出现在那男医生的瞳孔里。男人的眼睛隐隐的发烫。女娃对着医生的脸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她伸出右手拍了拍男人紧握的拳,扬起脸决然的对男人说:“爸爸,我们回家,丫头去上学。”
男人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女娃亮亮的小脸,眼中的热度慢慢隐去,嘴角不经意的扬了扬。“好!”
“包忘带了。”男人转过脸平静的对那医生说,然后快步走进屋里,抓起躺在桌上那崭新的旧包,转身抱起女娃,飞快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