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凤还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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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灵珠跌跌撞撞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
她发钗散乱，衣裳被林间细小的枝桠划得支离破碎，如画的面容被恐惧与迷茫塞得满满当当，她不时回头向后望一眼，褐色的瞳孔中俱是一派难言的凄楚哀伤。
喉咙痛得仿若针扎，怦怦乱跳的心脏好像被人用手大力揉捏，迫使她不得不张嘴大口大口的呼吸，每一口都极快且极用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阮灵珠觉得，自己现在是活着的。
没有变成……一线天那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具尸体。
想到一线天，她单薄的肩膀又不自觉地抖了抖，记忆不情不愿地回到了那个带着浓郁血腥味的清晨。
因为被可恶的山贼掳去了给岭南王府的一件重要礼品，带队的禁军统领蓝玉在征求她的同意后，决定铤而走险前往佛手山中摘取七色花。因为启程时还未到卯时，她便倚着软枕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忽然猛地一晃，她的头也随着一歪，被恶狠狠地砸在了一旁的小几上，还未等她醒过神儿来，从小一直贴身侍奉她的婢女珠翠便急匆匆地掀帘走了进来。
“公主……大、大事不好了，我们遇袭了！！”
阮灵珠从未在珠翠的脸上看到如此惊惧的神色，一直以来，她身边这位优秀的一品女官便以沉稳冷静而为外人称道。于是脑子还有些晕的阮灵珠下意识地排除了“她是在逗我”这种可能性，与此同时，外面震天的叫喊声、兵刃相接的声音，以及族人痛苦的呻/吟声，一下子全都“鲜活”起来，蓦地涌入她的脑海。
她一下子就慌了神，拉住珠翠的手，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掉：“阿达，阿达，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珠翠比她大一岁，是从小与她一起长起来的好姐妹，有的时候珠翠不许她多吃几口爱吃的炙羊腿，她就摇着珠翠的手臂，不停地叫“阿达”来磨她。在南楚，阿达代表着姐姐的意思。
珠翠的脸上也露出一瞬间的无措。但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冲阮灵珠安抚地笑了笑，她先是麻利地褪下了自己的外衣，再解开阮灵珠头上耀眼的金饰，把它们别在自己发上。
阮灵珠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用力地摇摇头，躲开珠翠来解她衣服的手，抖着声音道：“阿达，不要这样……我是南楚的公主，就算是死，我也不能丢下自己的族人……”
“不，公主，您错了，”珠翠目光放柔，声音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您要是死去，才是南楚的灾难。您是上天庇佑之人，断断不容有失……公主，来不及了，您就听奴婢的吧……”
她穿上阮灵珠最具标志性的一件红衣，又给她披上自己朴素的侍者衣袍，想了想，又从一旁的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和玉佩，郑重地交给她：“公主，这把匕首可暂做防身之用。若您找到岭南王府的人，便拿玉佩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您的身份……公主，您记住了吗？！”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阮灵珠被她硬拽到马车一侧的暗门，她脑袋混乱得几乎无法言语，只哭着叫嚷道：“珠翠，珠翠，阿达！！”
珠翠一把拉开暗门，外面的厮杀声陡然清晰了起来，她嘱咐阮灵珠躲进旁边幽暗的树林里面，要她能跑多远便跑多远。
“公主，您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啊！”
这是珠翠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哭叫着被珠翠推了出去，在双脚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她的腿有些发软，差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但她只踉跄了那么一下，便稳住下盘，迈开双腿，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身后隐约传来贼人气急败坏的呵斥声，随即有数只短箭从她身旁嗖嗖地射过去，可能是因为树木太多，林子里又暗，准头实在不够，她侥幸地挨过这顿箭雨后，便爬起来一刻不停地向林子更深处跑去。
这一跑，就是七八天的光景。
渴了就喝几口山泉水，饿了就捡些低矮树枝上的野果充饥，最要命的是晚上，山里一片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刮得人心里头直冒凉气儿，还好阮灵珠寻到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山洞，唯一的出入口还罩着厚厚的藤蔓，若不是她累得直不起腰，想靠着山壁歇歇脚，结果误打误撞跌进了这个小山洞里，她还不知道要在夜里冻多久呢。
今天又碰着那些黑衣人了。他们全身都裹着一块黑布，头上带着黑巾遮面，只露出来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像极了草原上逮人就咬的饿狼。他们拿着弓箭和刀枪，时不时俯下身拨弄一下齐腰高的野草，仿佛在寻什么东西似的。
阮灵珠知道，他们是在找自己。
想到这里，她脚下的速度不由又快了几分。
前方拐角处蓦地传来几声嘈杂的脚步声，阮灵珠避之不及，与领头的一人身体相撞，那黄衣人哎哟一声便要向后跌去，阮灵珠亦向后退了几步，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子。她眯眼看了看距离自己仅几步之遥的黄衣人，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藏在袖中的匕首慢慢滑到手心，她深吸口气，几个箭步冲上前，抬手就朝那黄衣人的心脏砍去——
…
“公衡！公衡！”
南宫洛一把推开许瞻院子的大门，跨过门槛就急急忙忙地往屋里钻，许瞻正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休憩，听见他慌里慌张的叫喊声，连忙撑起身子忙不迭地应了一句：“嗳，在这呢。”
“你真是要吓死我了，听红袖说你被人砍伤了肩膀，快让我瞧瞧有没有事儿？”
说罢就要上去解他衣带。
“哎哎哎，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被刀划了个口子，幸亏顾大人拉了我一把，否则你才是真的见不着我了呢。”
许瞻用没伤着的手臂安抚地拍拍南宫洛的肩膀，嘴上又没把门的开起了玩笑，南宫洛见他仍这般活蹦乱跳，自得知他被人砍伤起就高高悬着的一颗心好歹落回了实处。他哭笑不得地抹一把脸，刚想要斥他几句让他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没想到立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顾源抢先开了口，他蹙着一双剑眉，脸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嘴里却念念有词地说道：“快呸出去。”
许瞻：“……”
南宫洛：“……”
见许瞻只瞪大了眼睛不说话，顾源绞在一起的眉毛又紧了紧，他俯下身直视许瞻的眼睛，沉声道：“呸三声，快点。”
许瞻：“……呸呸呸。”
顾源：“说你说错了。”
许瞻：“……我说错了。”
顾源：“收回。”
许瞻：“……”
顾源：“说啊。”
许瞻：“……收回。”
顾源（满意颔首）：“嗯。”
南宫洛：“……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许瞻呆了片刻，又忍不住纵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捶床，疼得嗷嗷直叫都停不下来。顾源没办法，只好揽住他笑得直哆嗦的身体，撑着不让他笑得滑到地上去。许瞻抬手抹了把脸上笑出来的眼泪，抬眸就见顾源绷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蛋，清冷澄澈的目光如一轮朗月，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似能望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许瞻见状不觉停下了快到喉边的大笑声，结果一个用力过猛，一口气没喘上来，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许瞻：“……”
南宫洛忍不住掩面而退，我的天咱真是丢不起这个人啊……
顾源也明显地微微一怔，他垂下眼帘一动不动地凝视许瞻爆红的脸颊，无波无澜的眼底渐渐地弥漫起几缕浅浅的笑意。紧抿的唇际微微一翘，憋着笑低声问道：“……怎么还打起嗝了？是不是刚才着了凉气？”
“不是不是，”许瞻心道若要告诉你是被你美色所迷一时没喘好气儿，你还不得把我剁了扔出去。他挠挠脑袋，顾左右而言他地问道：“顾大人怎么会信那个？不过是家里长辈编出来哄人玩儿的。”
“心诚则灵。”顾源撇开脸，语气重归于淡漠，但许瞻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冷淡下埋藏的炽热，“若许大人日后有牵挂之人，便能明白顾某今日之举。”
即使是一句玩笑话，也诚惶诚恐怕它成真，必要为那人做万全打算，护他万分周全，生怕有一日他口无遮拦，冲撞到了哪路神明。一定要让他平平安安，百岁到老，如此才可稍稍安心。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顾源唇角轻扬，眉心的一点朱砂被透过窗棱的微明曙色衬托着，更显得他瑰姿艳逸，风华无双。许瞻满腹的疑问都被眼前这幅美景所慑，嗫嚅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顾源没有看到那人快把纠结二字写到脸上的模样，他兀自出了会子神，才起身行礼拜别道：“时辰不早了，殿下那边也应唤我过去了，许先生安心养伤，本官先告辞了。”
“等……等一等！”
许瞻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他赤着脚站在离顾源两步远的地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继续向前，仿佛这个距离对于他和顾源来说，是刚刚好的。
不近也不远。
顾源长身玉立，腰背挺得像刀剑一般笔直，他没有回身，只侧头轻声问了一句：“许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许瞻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狠狠攥成拳头，他闭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快又平和。他道：
“没什么大事，大人快去殿下那里罢，正事要紧。”
顾源低低地嗯了一声，举步从容地离开了许瞻的视线之内。许瞻定定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袭单薄的青衣微微一晃，便从他的眼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好似根本没出现过一样。
他恍惚地忆起了两年前的冬日，那人留给他的，也是这样一幅画面——
寂寂无声的辽阔天地，胡乱飞舞的碎琼乱玉，悲恸无助的许三公子，以及那成为他日后夜夜梦魇的罪魁祸首……
顾源。
…
一走出许瞻的小院子，顾源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倚靠在外院冰凉厚重的铁门上，任由自己缓缓划坐至地。
他一手紧紧捏住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琼瑶翡翠，一手轻轻地遮住了自己的眼帘。
许瞻，许瞻，许瞻。
初时不觉如何，回首竟成执念。
许瞻，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顾源双眼无神地望着门两侧早已凋谢残败的桃树，慢慢地咽下满嘴欲说还休的苦涩与惆怅。
…
青衫别旧梦，故友几相逢。
了尔一生相思事，桃花入命，此意最难平。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凤还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