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乡》谢清一

1、全文完

　　一、
　　很久很久之后，深山之中，这座位于山巅的神庙中已经不再有香火。
　　许久之前乡民修砌的石阶也渐被溪水蚀松，有些已陆陆续续滚下了山涧，残存的也已斑驳。
　　神庙已经很老了。
　　残垣断壁。
　　断了香火。
　　慢慢地就沦为鸟兽栖息之所。
　　这大抵是这许多山中神庙同样的归宿。再过不了多久，由先民所堆砌的房屋坍塌了。神庙，连同木刻泥塑的神明将与这座大山重又融入一体，回归寂静。
　　这里是上古之神的寓所，然此山之中早已不是上古之民。
　　二、
　　庙外。
　　一只同样被风雨蚀刻得模糊不清的似是狮子模样的石兽趴在没了身的长草之中。
　　几只好事的山羊一蹦一跳蹭到了石狮的身边，相继嚼食着围长在石狮周围的长草，不多时，草被嚼食大半。
　　石狮扭头，颌首出声道，“有劳了。”
　　几只山羊一同双膝跪地，俯首答礼，复又站起，蹿入山林之中。
　　不多时，听闻庙中虎啸连声，震耳欲聋，自庙中迈出，踱入林中。
　　虎啸之后，又是百鸟自庙中飞出，四散不见。
　　这之后才是一眉清目朗的少年，扯着自己破败的皮围裙，抛了手中法杖，盘膝坐在石狮面前，“人都没啦。你别守在这儿了。”
　　“你不还在么？”
　　石狮亦是出言，不多时从石像之中幻化而出，形似麒麟，遍体黝黑，双目明亮有神，额上一角已断，仍是坐而匍匐于地。原是石狮雕后足被风雨蚀断，原神也因而断残。
　　皮裙少年盘膝而坐，石狮匍匐向前，少年以手抚其背道，“想家么？
　　石狮睁目摇头，“此处为家。”
　　“这里啊。人都不来了。已经不算家啦。”少年衣物破败，却是面目清朗，气息自华，石狮摇身抖去周身尘土，其毛色黝黑发亮，十分浓密，原是传说之中上古神兽獬豸。
　　獬豸以断角抵了抵少年道，“先人以为法兽，断是非善恶曲直。角触食之。后角先断，奸邪不得惩。某已无有用武之处。”
　　少年刨了刨自己稍有些凌乱的乌发，“不单单是你。我也是呀。原来他们有什么事都来问我。现在都没人了。整天处理鸟兽们的矛盾。你看我现在衣服都没有钱替换了。”
　　三、
　　上古之时，昆仑与人间相通，神明携其镇守之兽就任于人间，理一方安定不平之事。
　　少年少时，习术与法皆十分缓慢，上神考校之时往往十分不满。
　　彼时少年尚且年幼，又因失怙无依，常于河边树下隐秘之处悄悄哭泣。某日见一幼年獬豸为长者所欺，两角相抵，刮擦出血，少年壮着胆子执杖驱了年长獬豸解救，又与其包扎疗伤。
　　其后不多时，少年课业通过，及去人间之时，选定守护神兽，众人见一身形魁梧，毛色丰亮的壮年獬豸自兽群中一跃而出，匍匐于其脚下，意为跟从。这才相互为伴，在此镇守数千年。
　　初至之时，山野之民无有灵智，茹毛饮血，食草木之食。以武力相较。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不知廉耻，亦无有君臣父子之念。
　　少年授以技艺，筑屋留火，制定法度，獬豸为其度之。上古之民渐为之开化，进退守礼，铭字识数，上下有序。后知少年为神界之人，便筑庙供奉，节以三牢，一时也香火无两。
　　四
　　然而人界的时间，实在过得太快了，人也实在变得太快了。香火鼎盛之日尤在昨日，久之少年所授不能让今民所足，今民渐觉少年神明之力不再，弃而另寻无边法力。
　　少年之处，渐变人迹罕至。
　　久之只鸟兽尤至。
　　少年跌落神坛，心中自是愤愤。但见獬豸不离，方才心中好受了些，他欲不日离去，却迟迟未动，此处为他化民之处，早以此为乡。
　　一别万年，昆仑仙境，反是远了。
　　也因是如此，少年尤在破败庙中，时不时处理些老虎咬伤了羊，山猫扑断了麻雀的翅膀这样的小事。
　　獬豸也不催促。
　　这时，他才定了主意。
　　少年道，“回家么？”
　　獬豸道，“我回不去。”
　　仙乡路远，又需披襟斩棘。
　　獬豸断足，自是前行不利。
　　少年直身拍己胸膛道，“你回去我就背你回去，你不回去我还住这儿。”
　　獬豸看看破庙，撇撇嘴，“还是回去吧。连吃的都没了。”
　　久不得香火，少年面有菜色，肚腹空瘪，獬豸亦是如此。
　　念及于此，少年又是愤然，跺足道，“回家回家。往后我再也不来了！”说着背起獬豸，腾空而起，往西方昆仑之处而去。
　　五、
　　要知少年为神明之体，这一脚地动山摇，便也把山中早将此处遗忘的村民摇醒了。
　　年岁老些的山民想起来此处还有个神明寓所，掐指一算，估摸着大概是太久没来供奉以致神明大怒，慌慌张张收拾了冷猪头往神庙而去。
　　行至庙外，见神庙上空彩云腾起，一长身少年背负一兽，瞬息便逝。
　　老人引以为神明降临，以牲供奉庙中神像，下山语以同伴。
　　同伴皆云老眼昏花。
　　不多时，庙中神像及庙外獬豸雷击损毁。
　　又不多时，神庙为鸟兽摧。
　　老人年更老。
　　耳聪目尤明。
　　时常见神明至。
　　非为当日所见少年。
　　其不再语人。
　　后年甚长，无疾而终，十数年面如生时。
　　后人云其蒙神明所庇佑，福泽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