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分了》寒寒

38、分手——[3]

　　一月二十二日正月初一那一天，唐人街的鞭炮声响起，纽约华侨彷佛都聚集在一起，庆祝这中国人眼中的大节日。这春节巡游热闹非凡，所以就连难得涉足唐人街的我，也都在一大清早跑去凑热闹了。
　　跟随着龙狮队伍龟步前行，耳边都是熟悉的普通话或粤语，这该是最令人兴奋的一点。中国人嘛！根啦、家乡啦……这些东西，对我们尤其重要。不过，一街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我也没有甚么好高兴的。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以前每年平安夜，我和展晴、Asa三个都会跑到时代广场去倒数计时，跟一群黑白红黄各色人种疯狂彻夜；现下我身在唐人街，身边都是同文同种的中国人，却连一声「恭禧发财」都说不出来。这种落寞……很费解。
　　脱离游行群众，我晃到Julia经营的小茶馆去。
　　跟那两个女人相识，算起来也有大半年了。现在，Julia虽然还是不肯回家去，可她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了。Julia接受了家里的资助，在唐人街这里开了一家小茶馆——当然她只作收钱的老板，请来了几位中国人当伙计，因为她根本不懂中国茶，真枉费了她身上的四分之一中国血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Julia替Rachel还清了Rachel亡夫欠下的大笔赌债，于是Rachel不需要再「害众位男士互相残杀」了——这是Rachel坚持的说法。结果，这两个女人一起管理茶馆，两名「番邦女子」，一个金发棕眸、一个红发蓝眼，二人一起坐在十分有中国味道的茶馆里……说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全靠你啦！」茶馆开张那天，Julia拍着我肩膀大笑：「若不是Nancy你，我也不会认识Rachel，然后这间茶馆又怎会出现？」
　　我当然不敢居功。这两个身兼「消息贩子」的女人，谁敢惹她们啊？还说当「媒人」哩，找死！
　　不过……这也不错啦！有了这家茶馆，Rachel的生活有了依靠，Julia的「逃家生涯」也有了寄托；至于我，也算是多了个闲时发呆的地方吧！
　　如现在。
　　「Nancy！Nancy！你看那个男人！他不就是你的前夫吗？！」
　　才一走进店门，Rachel已经像龙卷风一样「卷」到我面前，把我拉到收银柜台后「逼供」。
　　搞甚么呀？「Rachel，你太闲了是不是？别乱讲啦！」
　　「我没有乱讲！」Rachel气得跳脚：「你看那边！」
　　我笑着抬头，往Rachel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天啊！
　　这……这这……这不是——展晴？
　　我被Rachel推了出去，后无退路。只得拼命叫自己镇定，抖着双腿走近背对着我们的展晴——
　　「……Howard，唔，你认识那位小姐吗？」
　　陌生的声音响起，我这才发现展晴对面正坐着一名我不认识的年轻白种男子。他是谁？
　　不过，我已经没空猜想那人是谁了。展晴回头，他一看见我，立刻惊喜一笑，站起来说：
　　「韦熙！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该由我问你吧？」我反问，但仍追加上答案：「这茶馆是Julia开的——对了，Julia是我的邻居，住在我楼上。而这位美丽女孩，她叫Rachel，住在我楼下，也是这茶馆的二老板。」
　　展晴对Rachel一点头，然后又转回来看着我：「看来你生活得很好？」
　　「算是不错啦！」我狡猾一笑，摆明了「我很谦虚」。
　　「呃！」唉……「谦虚」的结果，是被展晴赏了一记响头。
　　「你啊！」展晴状似无奈地摇摇头说：「他是Brendan，来自爱尔兰，是我的新助理。」然后回身看着那名沉默的年轻男子，一手搭上我肩膀，用英语对那人说：「Brendan，她是Nancy，我的前妻。」
　　Brendan讶然地看着我，随即礼貌地向我伸出友谊之手：「幸会。」
　　我差点感激流涕——虽然这位仁兄没有热情到哪里去，但比起那些视我为毒物的「天使迷」，他对我算是非常友善了。不过……展晴怎会找来这么一个助手？我们十五年来的圈子里，从未出现过这号人物呀！据说，展晴一直很排斥联合王国各民族——Asa解释说，展晴不愿想起威尔斯或格拉斯哥的一切。对他来说，「家」这个名词已经与台湾分不开了。
　　我抬头看看展晴，他依然笑面不改，这给了我很大的勇气。上帝似要告诉我一个事实——我眼前这个展晴，已不再是那个阴晴不定又任性的小孩子。
　　可是……Asa呢？小平呢？东月姐他们，又怎会轻易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留在展晴身边？万一出了甚么事……
　　我的拳头暗暗一紧，转向Brendan：
　　「Brendan，你确定你这份工作能长久？又或者……你是『天扬』的员工？」
　　Brendan没有开口，仅轻微的点点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他被我弄胡涂了。
　　「嗯哼！」很假的咳嗽来自展晴，他一把将我扳向他，笑着回答：
　　「Brendan的确是『天扬』员工，这有甚么问题呢？Asa跑了，小平也被他的教授抓去圣保罗玩毒蛇了，我当然得另找一个助理呀！韦熙，你知道我在日常生活方面根本是个白痴。」
　　是啊……展晴是那种死不肯进厨房的人，偏偏他又极讨厌家常饭菜以外的食物，这一点倒比较像个沉醉于音乐世界、脾性怪异的音乐家。
　　「没……没问题？」
　　其实，我也说不出这有甚么奇怪……只是，在这位Brendan身上，我彷佛看到Asa的影子；然而Asa与展晴有二十几年的情谊，这位Brendan又有甚么？
　　「小姐，可以听我几句话吗？」Brendan忽然插口，吓了我一跳。我连忙点头，一双眼盯着他不放。
　　Brendan在笑，但是我看得很清楚，他眼中没有笑意。他的声音很轻柔，像一位正在吟诵佳作的诗人——
　　「我相信，我绝对可以胜任这个职位，甚至，我有信心做得比Asa更好……韦小姐，」他突然改用中文，也似乎很满意我备受惊吓的表情，「我是『天扬』员工，可是这不代表我会迷恋『圣乐天使』的音乐——事实上，我对音符一窍不通，更无法欣赏出自钢琴的纯净音乐。要说音乐，我比较喜欢Rock&Roll。而且，只要你不在Howard身边，他的助理一职，并不难担任。」
　　他……他听得懂中文！那我之前的质疑……主啊！
　　「Brendan，不准你吓韦熙。」展晴的笑容终于撤退，他皱眉瞪了Brendan，然后托起我的下巴逼我抬头直视他双眼：
　　「你为甚么低头？为甚么脸红？你不敢面对他吗？韦熙，我们说好的——知己，你知道知己是甚么？知己就是比亲人更重要的人，是比情人、配偶都重要的人。他是『天扬』为我聘请的助理，我与他只有『雇主』与『员工』的关系。你大可以直接指着他的鼻子跟他说，你认识了我十五年，Asa认识了我半辈子，你们任何一个都比他有资格站在我身边！」
　　展晴这番话，换来Brendan青白交错的一张脸。
　　新一篇「知己理论」，知己……上帝！展晴竟是这样解释「知己」的？
　　原来在他眼中，离婚早已不再重要，变成「知己」，只是我们二人关系的一种「升华」……这一刻，我又想起了二哥的话——

　　「就算有一天，王子不想再寻找灰姑娘、灰姑娘不愿再作王妃梦，他还是依赖你、你还是放不下他，没有所谓的『恩断义绝』……严重？到你不再是『展太太』那天，你就会知道那不叫严重……」

　　是不是每一个走近我和展晴、试图插足我们之间的人，都必定只会落得遍体鳞伤？
　　Brendan转身走出茶馆，却没有忘记到收银柜付款。早已吓呆的Rachel赶紧奔过去收钱，然后又坐在收款机前默默看着我们。
　　Brendan的背影很灰暗，他令我想起小平、Asa、何兄和东月姐……每一个关心我与展晴的人。
　　记得展晴问我后不后悔……如果他再问一次，我知道我一定会答「后悔」。如果分不分手我们都会绑在一起，却让更多人受到伤害，那么我还分手干甚么？分手，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