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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想过就离(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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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我把从早点铺带回来的那碗红豆粥放在白色床头柜上。
这间病房不过二十几个平方,却东西朝向并排放了三张病床,有两张都空着,大概是病人出院了。
妈妈似乎还没有睡醒,闭着眼平躺在靠窗户的那张病床上,脸侧向南面,迎着光看上去一点血色都没有。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让人闻着很不舒服。
也许是听到了我挪动木头凳子的声音,老妈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一张嘴就问我几点了。
我掏出手机,看了时间,说:“快到八点了。”
说完,我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妈您问时间干嘛?”
老爸一边从床底下拿出两个红色水瓶,一边笑着说:“你妈这是在算着医生什么时候来查房,查完房护士就要来给她挂水了。”
老爸拎着水瓶走到床头,伸着脖子像哄孩子似的对我妈说:“老婆子,你不要着急,再咬咬牙坚持几天就好了,我去给你打热水来擦脸。儿子来了,你们娘俩说说话。”
我走过,想夺下老爸手中的水瓶去打热水,结果被他干净利索地拒绝了,他说医院他比我熟,我妈想我跟她说说话。我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去。
我在老妈的床前坐下。
虽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这个一辈子都在省吃俭用,为了子女宁愿付出自己生命的女人,但每一次的注视都让我感到格外的愧疚。记忆中,小时候这个每天至少要亲吻我两三次的女人,现在的一头头发都脱落光了,只能成天带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脸上皮肤粗糙蜡黄,连大声跟我说话的力气都很难使出来了。
那个小时候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长得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去哪了?那个在我犯错挨训之后,经常拿着糖果哄我开心的慈祥女人去哪了?那个在我上学的时候,经常三块五块钱偷偷塞给我,让我去买点好吃的女人又去哪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她的孩子们能过得更好一点,不是为了攒钱,她也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到饭店里去刷盘子洗碗;如果不是为了省钱,她也用不着天天在饭店里吃剩下的冷饭冷菜,即使胃不舒服也默默地忍着;如果不是舍不得花钱,她也不会在胃痛的时候连盒药都不买,硬是咬咬牙隐忍过去,更不会因此患上胃癌,最后不得不将整胃切除。
我拉起她那粗糙得橡树皮的手,眼睛湿湿地盯着她看,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凡子,你坐了一夜的火车,累坏了吧?”她抽回被我拉着的那只手,然后又抬起来要摸我的脸。
我赶紧将脸伸过去,喊了一声“妈”之后,不争气的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她见我哭了,一边用粗糙的手给我抹眼泪,一边哽咽着说:“凡子,你不要哭,是妈命不好,还连累了你们!”
我哭着鼻子拼命地摇头,说:“妈,您千万别这么说,是儿子不孝,不能在您身边好好照顾您,让您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从兜里掏出纸巾,帮她擦干眼泪,说:“妈,您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好好配合化疗,忍一忍就能出院了。好不好?”
她没有正面答应我,而是避开话题,说:“儿子你是请假来的吗?不是让你爸跟你说没时间就不要来吗?请假又要给领导留下坏印象了,是不是还要被扣工资?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呢?”
我说:“妈,我这周有两天调休,不用请假的,您就别再为我操心了,好不好?”
“你老妈我没事的,不信你看”她突然双手撑着床,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说:“你看我这精神,都好着呢,本来都不用来化疗的,都是你老爸硬把我给拉了过来,白花了好几千块钱。”
我说:“妈,我们都知道化疗很痛苦,爸爸也把你化疗的情况跟我说了,说你不怎么配合医生,不听医生的话。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有病就要配合治疗,再难受也要咬着牙忍一忍啊。”
“忍,当然要忍了!我这不也一直在忍吗?我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别说你老爸,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把我给架到这里来。儿子,你就放心吧,你老妈我还没活够呢,我只不过是觉得离上次化疗还不到半年,既能吃又能喝的,来这里花什么冤枉钱啊?还落得个人受罪!”她脸上露出笑容,笑起来像个孩子。
这时候,爸爸拎着两瓶热水走了进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省钱,省钱,省钱,你要我怎么说你好呢?”爸爸将水瓶放在床头柜上,拿了毛巾放在一个蓝色的盆里,倒了热水搓了搓,然后边给老妈擦脸,边说:“这次要不是我发狠,你能坚持到今天?想想你那天,针头一拔,披着衣服就跳下了床,对着医生又骂又嚷的,你说你丢不丢人啊?这么大的一个医院,哪有像你这样的病人?”
“我就这样怎么了?谁让你硬把我拖到这里来的?针不戳在你身上,你当然无所谓,你的小嘴跟医生吧唧一声,我可要搜肠刮肚倒胃难受个好几天呢。”她一推爸爸拿着毛巾的手,跟个孩子一样生气起来。
爸爸见她真生气了,连忙又像哄孩子一样,说:“好好好,是我不好,等你这个疗程化完,下次都随你,我保证再也不叫你过来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老爸端走洗脸水的时候笑着朝我挤了挤眼睛,我心领神会,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爸也真是不容易,这大把年纪了,还能忍受妈妈孩子一般的脾气。
在我的记忆中,他们这一辈子其实也没少吵过架,而且吵得最凶的时候还摔过家具打过架。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年的春节前后。农村人都有个习惯,平时田里地里,家里家外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一到快过年的时候,田不用种了,地也不用耕了,闲来无事就喜欢庄前庄后吆喝着几个男人到一起打打牌,赌点小钱什么的。老妈年轻时最恨的就是老爸去打牌,输了钱她就会生气会心疼,所以每次只要老爸偷偷的出去打牌,不论赢钱还是输钱,回来他们一定会吵闹个半天,然后默默生上两天气又重归于好。不过还好,老爸自知偷跑出去打牌理亏,每次回来和妈妈吵架都是见好就收,从不给妈妈爆发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自己老婆也就是嘴巴碎了点,对他的心还是好的。
我刚喂妈妈喝完粥,护士就推着输液车过来了。主治医生走过来询问妈妈这两天化疗的反应,然后又量了血压,听了心跳。等护士扎好针,主治医生离开病房前让家属去缴下费用,我一把按住爸爸,让他在这看着妈妈,我跟主治医生去缴费。
缴费前,我在主治医生那详细问了我妈妈的病情。主治医生找出检查报告,然后又拿出胸部透视片指给我看,说:“你妈妈的这种情况不容乐观,综合检查结果来判断,已经进入到了胃癌的晚期,你看这里的阴影部分,说明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淋巴处,我们现在也只能通过化疗来对癌细胞进行控制。所以,我们也希望患者的家人能充分的做好心理准备,尽量做一些能让患者心情愉悦的事,比如她想吃点什么,你们就尽量买点什么给她吃,想去哪里看看,你们也要尽量满足她。患者到了这一步,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希望你们家属能理解。”
医生的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我一时无法接受。我跟丢了魂似的缓慢转过身,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会扩散了呢?不都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来进行定期化疗的吗?”我突然跟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那主治医生。
他苦笑了一下,满脸无奈地看着我,说:“没错,你妈妈是按时来进行化疗了,但病情的发展和控制程度是要看病人自身情况的,并不是说你按时来进行化疗,这病就一定能好起来。有的病人可能只需要化一次疗,然后回家调养调养就能完全好起来;也有患者刚动完手术,还没来得及化疗就不行了,谁都不能给谁打包票是不是?”
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能默默走开。结果,我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那医生在后面喊我:“先生,缴费窗口在那边。”
我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缴费窗口,一次性掏光了兜里所有的钱——二千四百二十块整。在从缴费窗口到病房的这段路,我走得异常艰难,脑子里一直在想“癌细胞扩散了,该怎么办?”。一想到我最亲的人不知道哪天就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滚烫的泪珠就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滑落。
走到病房门口,我擦掉眼泪,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爸爸正佝偻着身子坐在病床前,剥着桔子,一口一口地喂着妈妈。这一幕是如此的温馨,让我心里一下子又舒畅起来。老伴,老伴,老了才是伴。我虽然在相对贫穷的环境下长大,但我很庆幸我有这样的父母,让我在外面漂着混着的时候能感觉到安全和放心。只要妈妈的身体能一天天好起来,爸爸依然健康,即使我不在他们身边,也一样能感觉到幸福。
在医院的一整天里,我总是想尽办法来逗老妈开心,从聊她日夜挂念而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孙子开始,到我跟婧妃如何斗智斗勇过小日子,再到我在上海工作时遇到的那些奇人怪事,一出接一出跟播连续剧似的上演着。
临走的时候,恰巧妈妈也睡着了,我把爸爸单独拉到病房外,想跟他说几句话。
“爸,我知道这几年您一直都很辛苦。如果没有您的悉心照料,妈妈估计早就走了。”说着说着,我的鼻子就酸了,泪眼模糊起来,然后吸了吸鼻子,接着说:“作为你们的儿子,我没能尽到照顾你们的责任和义务。”
“你这孩子,说的都是什么话啊?”爸爸递给我一张纸巾,说:“你妈这边有我在,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暂时还不需要你来操心,包括你姐,她昨天来医院要照顾你妈,还不是让我给轰走了?你们年纪轻轻的,不上班挣钱怎么办?”
我说:“可是——”
他有些火了,说:“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你们好好过你们的日子,你们过得好,我和你妈才会放心。”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僵硬了:“你妈得了这病,那都是命,你们再操心也于事无补,懂不懂?你回去吧,有空的时候多打个电话回来问问就够了。”
我心里酸酸的,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在他那说不出是期待还是不舍得眼光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