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归 ...
-
船在海上漂泊了一十六天。
那个独眼的老船长斜倚在船头，凑近油灯点燃了手中的烟枪，烟雾缭绕在他身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船上除了老船长之外，一共还有两个活的生命。
这是一艘从暴风雨中残存的船，它本属于一个船队，从港口启程后的第三天，暴风雨突然就从海的那一头席卷而来，卷走了无数生命，还有赖以生存的淡水和食物。老船长敢用他最值钱的烟枪打保票，他在海上奔波三十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大的暴风雨，那个巨浪打来的时候，他甚至都闭上了眼睛静静的等待死亡的来临。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死。
救了他的是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老船长所在的船是一艘载平民的下等客船，无数无家可归的漂泊之人挤满了这艘船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个女子在船起航的那天才出现在港口，随手给了他一叠厚厚的银票，无视了船上满地的垃圾和东倒西歪的人群，宛如一阵清风从他们中飘了过去。如果不是投在地上清晰的影子，老船长甚至怀疑那是一个女鬼。而从她上船起老船长就时不时的打量她，厚重的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但是看她窈窕的身材以及优雅的举止，老船长判断这也许是哪个落魄贵族家的女儿，不然她怎会独自一人坐这样一艘客船。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船上的其他乘客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从上船后就默默地立在船头静静的眺望着远方，一动不动的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就是这样的女子救了他，巨浪打来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耳边是大海的嘶吼，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尖啸，带着奇妙的旋律，绵远悠长，仿佛是一首催眠曲，而他就在这尖啸中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躺在甲板上，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在他眼前吐着信子，那女子正坐在甲板上，面纱依旧遮着她的脸，但是老船长依旧能感觉到面纱下的那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恶意，就那样安静的看着他，旁边的白蛇慢悠悠的爬回她的身边，藏进了宽大的袖子底下。似乎是被白蛇惊动，她站了起来，跟平常一样沉默的站在船头看着远方。老船长直起身子打量起四周，正准备开口询问那女子接下来该怎么做，前方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道火墙，火焰的红色从海面上升起，燃烧着，将大海染的火红，像是海上开出了耀眼的花。老船长何时见过这样的美景，一时间看的有些愣怔。
“那是‘海上生火’，是瀛洲火袄城的海上屏障。”
从未说话的女子终于开口，可是老船长却觉得无比迷茫。
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船长可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殊不知，瀛洲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它是你们所知的世界的边缘，同时，也是连接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啊，不是你想的另一个世界。”看到老船长一瞬间变了脸色，女子彻底笑开了。安抚了一下老船长的情绪，她继续开口说起来：“我所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以瀛洲为镜子，映出的一个镜像世界。如果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是实，那么另一个世界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虚幻的存在。而我，就是来自那里。对你们来说，我是个虚幻的生命。你这几天在观察我吧，那么你应给看到了，船上除了你，没人注意到我这个人，对于他们而言，我和空气没什么区别。而你，若不是在我上船时给了你一样银票，你也不会注意到我的。”
那女子后面又说了什么，老船长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已然被颠覆。虽然他挺想告诉这姑娘他家世代是渔民他从小没读过书所以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听懂她到底在说什么……
但是他却从心底相信，这女子说的世界是存在的。尽管隔着面纱，他依旧能感觉到女子语气的欢快，甚至带着一丝的迫不及待。她是要回家了吧，回那个她说的地方去。
他们两个在这之后就没有了交谈。那女子依旧每天站在船头，白蛇有时候会从她袖子里悄悄的溜出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冲他吐两下信子。开始几次还真把他吓得够呛，次数多了后他也就习惯了。有时候被弄的烦了还会毫不客气的拎着蛇尾巴把它扔出去，然后看着白蛇委委屈屈的爬回女子的袖子里，偶尔还会被她赏个爆栗。
船就这样在海上飘着，也不知道那女子用了什么方法让已经坏掉的船继续航行。周围的景色每天都在变化，那海面上的火墙也是越来越壮观。而那女子在第十六天的晚上跟他说，等看不到火墙的那一天，她就到家了。
就是今天了。
他第一次看到火墙是在第三天，从那天起火墙每天都在变化，但是没有哪天像今天这般壮烈，仿佛盛开到极致的花，在最炫丽的那一刻凋零，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高达十多米的火墙烧红了半边天，模糊了天空和海面的界限，铺天盖地都是耀眼的红色。紧接着，及其突然地，那道火墙悄无声息的炸开，火星在空中绽放成一朵朵莲花，然后瞬间湮灭，海面重归寂静，只剩下被火焰染红的水和天。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声响，只有海浪翻涌的声音在耳边不停。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的梦境，梦醒之后，了然无痕。
老船长突然有些紧张。
“风雪葬花尽，吾当归故乡。”女子的声音轻的如同耳语，空灵而飘渺。老船长转过头去看她，海风吹起她雪白的纱衣，她顺手扯下厚重的面纱，带落了头上盘发的金钗，原本整齐一丝不乱的头发散落，顺滑的如同上好的绸缎一直垂到脚踝。她背对着老船长，他看不到她的脸。
“老伯伯，我要走啦，”海风送来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我把小白蛇留给你吧，它是来自凝州的生命，我不能把它一起带到苍渺去，而且没有它你也没法从瀛洲海上离开，还请好好照顾它。”女子笑出声来，似是玩笑，也似是自嘲：“我们就此别过啦，下次再见面，应该就是我们都死去之后的事情啦。”
老船长还没来的及说些什么，白色的衣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女子倏的从船沿上跳下，如同凝州神话传说中的羽人张开翅膀一般，足尖踩了几下海面，瞬间飘远。甲板上，小白蛇扭动了几下身子，又把自己缩成一团，安静的睡着了。
她只留下了那根发钗。
老船长捡起了她掉落的金钗。红珊瑚打成的主体光泽温润，不知名的金色大鸟张开翅膀似乎是要冲向天际，他把玩了一番，突然感觉簪子上面似乎刻了什么，他眯起眼睛凑近去看了看。在簪子的中央孤零零的刻着一个字——
湮。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