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九回 ...
-
我被黛玉思虑过重的事儿吓得夜不能寐,半夜老醒过来,就怕黛玉又夜起伤神。可说到底,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儿,她就算不写,脑子里一直存着事儿,我又不能把她脑子掏出来。
传说中的迷药不可能,伤身;点睡穴不科学,按摩穴道起不到那么高的效率;催眠倒是比较科学,然而谁懂催眠?能想的法子我都想过了,真恨没有昏昏倒地、弹指神功、仙女魔杖。
遇到这样的事,贾母的解决方法是——“你们俩个出去散散心吧。”
所谓散心,即旅游,外出,玩耍。
这个散心,也是有讲究的。太远的地方去不成,太近的地方去得多;人多的地方不舒服,荒凉的地方不安全;贫穷的地方惹忧思,富有的地方没意思;吃辣的地方受不了,吃甜的地方咽不下……
摔!那还有哪儿能去?
贾母给我列出了几项参考意见。
一,金陵。那儿是贾王薛史的老家,祖籍。我在那儿住过一年,有朋友,能串串门,看看祖宅什么的,分散黛玉的注意力;而且金陵有钱,又不是很有钱,繁荣,又不是人太多,正正好好。缺点在于,金陵太远,路程少说一个多月,黛玉有身子,不适合远途。
二,旧京。旧京比金陵还有钱,可旧京的有钱不那么暴发户,是贵族那种暗自骚包的有钱。相对来说,旧京靠南,不如京城繁盛,文化圈子更高雅,诗会雅集什么的很多,相关的节日、庆祝也不少。在这点上,住过旧京一些年的贾母很有发言权。缺点是那儿没有熟人,亲戚都比较远。
三,上京。上京那儿吧,别看有个京字,实际上就是草原地带。要风景有风景,要热闹有热闹,要安全有安全,还离家近,花大钱找到向导带领,能看到许多不同的风俗,看得眼睛都要花了。散心目的肯定达到,还能玩到high。问题是,那边水土有别,只怕黛玉水土不服。
当然,还有其他选择,只是远不如这三个好。
我拿不定主意,问黛玉:“你觉得哪个好?”
黛玉道:“我想回姑苏看看。”
我愣了愣。
黛玉的家,或者说祖籍,并不在姑苏,而是扬州。姑苏只是林海当时任职的地方。
然而,她长在姑苏,养在姑苏,父母都逝于姑苏。对她来说,姑苏是人生中第一个家,也曾是很多年里唯一的家。那是她人生的开始,真正的根。
姑苏并不在我的选择里。太远了,比金陵更远,黛玉身体吃不消。况且她在那里有太多的回忆,如果触景伤情太过忧伤,岂不起了反作用?还不如不去散心呢。
她自己也知道这有些不现实,改口道:“旧京吧。”
确实,以身体为要,折中的选择只有旧京。金陵和上京,在平时是很好的旅游场所,但黛玉现在的身子经不起风险,只能选旧京。
我主要是怕,她在旧京待得不开心。旧京确实靠近江南一带,什么都好,但正因此,没什么新奇的地方,建筑一般,风俗相近,连伙食都是普通的咸食。
不过,有个地方玩一玩,总比天天闷在家里胡思乱想的好。
既然决定下来,就要做准备工作。
这年头,要出门旅游,而且是长期远游,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做不了拎包(就走)族,至少得准备好几车的东西。这不是一周两周的工作,还得等着。
我打算带她做个小秋游,两日游。
地点在旧年和贾环几个一块儿去的温泉庄子,就在城郊,一来一回不要一个时辰。住两天,正好过一夜,赏赏那边儿的水上夜景。
别当古代没水上夜景,古代的水灯虽然都随波逐流漂浮式,可一个赛一个好看。那看的不是灯光,是灯罩,是诗意,是情调。而且我选的日子在八月二十七,孔文圣诞辰,每年花灯爆满,十分壮观,仅次于元宵和七夕。
说到这里,古代人的节日活动很丰富,这点真该让现代人学习学习,多放放假什么的。
话回正题。
我和黛玉掐着八月廿七去了温泉庄子,一到温泉,傻眼——孕妇能不能泡温泉?没问过太医啊!
我被现代微信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搞得心惊胆战,不知道温泉到底对孕妇有没有影响。记得有好几样说是怀孕禁忌来着,微波炉、电热毯、电暖炉什么的,这些古代都没有倒无所谓;还有温泉也不能泡,这古代就有了。到底是真是假,我没去查证,此时只得两眼一翻,坐看温泉而不得入。
黛玉叹道:“早该遣人问一问王太医,可恨我竟没想到。”
我赶忙安慰道:“无碍的,就算现在泡不了,日后也能来。”
黛玉道:“说着日后,焉知要过多久呢。叫我说,这着实没甚干系,你说不能泡又是听谁说来?”
我胡诌:“我也记不清,大概什么时候听人说了一嘴。我那些同窗里得过孩子的人多,这个一句、那个一言,我哪还记得?也不知真假。”
黛玉怅然:“枉我自以为久病成良医,用时方知远不如矣。”
我差点以为她要流泪,紧张地盯了一会儿,还没眼泪,悄悄松一口气。一面淡定道:“这有什么,你又不是专精孕产的大夫,哪晓得这些?”
黛玉道:“怎么不专精了?我这几月,看了不少这类医书。然而有用者少,无用者众,不过白耗心神罢了。”
这事儿我知道,也并不赞同,闻言顺理成章道:“可见你该少费工夫在书本上,宁可耗费光阴,总比熬坏身子好。”
黛玉难得没对我老妈子一样的话不耐烦,笑道:“你这话说了几回?我都能背出了。你在书上耗的心神可比我多远去了,我怎么也是玩乐,你那是折磨。何苦来哉!”
我郁闷:“我又不像你生来聪慧,不花苦功夫,怎么办?”
黛玉道:“便是花了苦功夫,你要做什么呢?”
我明白,她后面没说的那句是什么。“出仕么?”她也知道我明白。
黛玉神色不赞同,却没说下去。
我一直晓得她不喜官场,更不希望我做官,可我除了按着贾政安排的路走下去,又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尽管三观与此世全然不同,却没有能力,亦没有勇气,跳不出这个腐败、封建、罪恶、扭曲的社会。我有我的懦弱,和宝玉的懦弱不同,我的懦弱更俗不可耐,也更悲哀常见。
所以,我能和黛玉成为至交,不能成为知己,无法符合她的三观。那是我们——我和贾宝玉,我和林黛玉——最大的不同。
这个问题,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这是横在我们之间的沟渠,没人愿意去碰。
我自然地转开话头:“今儿就不泡汤算了,我们去赏花灯吧。”
黛玉配合地当之前的话题不存在,道:“可惜此处放不了灯,我还想放一回呢。”
“你想去?那我们明年元宵去吧。”
黛玉笑道:“当真?”
我点头。
黛玉道:“那好,我当真了。你可不许反悔,反悔的是小狗。”
我失笑,伸出右手小指:“要拉钩了,反悔的才是小狗。”
黛玉伸手,认真地勾住我的小指,摇了两下。我配音道:“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变的是小狗。汪!”
她神情微讶,看我一眼,“还要学狗叫?”
我一本正经。“我就是想表现一下我的汪国语说的有多好来着。”
黛玉无语地抽回手,不理我了。
我们顺着庄子外的青石小道走向小楼。由于缺少花匠,无人打理,两边的花草都是野类,稀疏而坚韧,不像人工花园里的美景,却别有一番情致。
黛玉道:“这都是甚么花?”
我之前没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看,发现竟然是我难得几种认识的草木:“这个白花是满天星,黄花是油菜花,毛茸茸像尾巴一样的是狗尾巴,花瓣有点儿像菊花的小白花叫一年蓬。”还有一些蒲公英和野菊,这些黛玉知道,我就没说。
说起一年蓬,这名字大概听来陌生,实际上谁都见过。每年春天,路边墙角、人行道旁、砖缝中间、花坛边角,都会长出一种仿佛野菊般的小花,细长繁多的白色花瓣,黄色的圆心存在感十足,带着十足的、顽强的、蓬勃的生命力。
我小时候最喜欢这种好单纯好不做作的小百花,和花店里那些妖艳贱货好不一样(……),采了不少插水瓶里养,虽然后来没养活。也是那会儿,我妈看我喜欢养这花,去查了名字。一年蓬,和它活力十足的生命十分贴合。
黛玉笑道:“一年蓬,这里头名字最美的就是它了。”
确实,比起满天星这类文艺得高调、狗尾巴这种简单得俗气的名字,一年蓬文艺得像儒士文人,是那种低调的骚包、带有意蕴的雅俗共赏。文雅却让俗人也明白,通俗又带着文艺范儿,很贴合古代文化人的龟毛要求。
对此,被贾政骂过许多回“词藻太文艺浮夸又不优美动人”的我,十分有经验,悲痛的经验。
我轻声感叹道:“我极小的时候,比起那些国色天香,更爱一年蓬。我一直不明白。后来,我开始羡慕它们,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比起千娇百宠的美丽花朵,我羡慕它长在困境都能出人头地,羡慕它无人在意也美得生机勃勃,羡慕它明明是野花野草,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够茂密得自成一片花林。
就好像从前烂大街的言情小说里,顽强、坚韧、善良、真实的女主角一般,不是最美的,却又是最美的。
而我永远做不到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