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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阿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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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的夜晚是动、静、明、暗交相辉映的绝景。码头上,工人的呼喊声渐趋平息,交易所结束了一天的忙碌,重归宁静——另一面,旅店、酒馆却响起它们通宵达旦的第一阵喧嚣。一些灯暗下去,一些灯亮起来,但港口依然活着。高耸的灯塔迎接星夜兼程的男儿回家,同时照耀仍将拔锚起航的队伍;他们刚从无边无际的海上来,又要驶入浩瀚奔腾的夜。正是这一支支不知疲倦的船队,点亮了阿波繁星一般的灯火——在这倏忽的灯火背后,又难知隐藏了多少忽明忽暗的勾当。
梦心阁的中心,那座最高的阁楼中,掌控着这座城市的人此时正临窗眺望着阿波夜晚的繁华。楼高,视野极好,杨氏的首领目光掠过繁华的城市,最远所能达到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经年的经营,他看着自己一手建成的阿波港,咽下了骄傲混着沧桑的一杯葡萄酒。对于饮酒一类的事情,阿波的领主,地心直属的官员杨氏威忌,其实对此并不很上心。只不过,如果对诸如酒、烟草甚至美人此类奢侈的东西品味一般人讲究些的话,能让那些眼力并不出众的人也轻易觉察出他们和自己的差距有多远,随手摆摆样子,这样省事的事情何乐不为。所以,梦心阁主人酒壶中的液体永远是最醇最香的,他的城堡中,聚集的自然也要是最顶尖的人。
得到它们,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阿波从一个小小渔村,在他的治下变成了一座拥有众多口岸的繁华都市。那些在穿梭在航道上的船只,更是可以源源不断地给阿波输送来使这堡垒更加璀璨的东西。
阿波最大的声色情报交换场所,仅供他一人享用的秘密集会地点,财富的汇集之处,他家坚不可摧的堡垒—这就是梦心阁,与港口一样,经营了十多年,只因为他在,所以才是现在的样子。
十多年了,他在阿波投入的心血,如今算不算得偿所愿?
收复最后掌握在那些本地船主们手中的私口后,他的夙愿,大概就能够实现了吧。
“大人。”门外的人禀报着,声音中带着崇敬。
“进来吧。”
“是。”随即门被拉开了,一名低眉顺眼的妇人捧着一张放了衣物的托盘,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她把托盘呈到这位年纪虽大但是却仍然矍铄的老人面前,说道,“已经查清楚了,昨晚的那个小贼现在正藏在深雪楼易氏那对姐妹的房里。大人请看,这是在她们院子里发现的。”
两鬓斑白的人走过去,用手中的烟杆挑起了那件沾血的衣服。时间过得久了,本该鲜红的血已经发黑,像一团黑墨般印在那件杂役的服装上。他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目光转到此刻在他面前一直低垂着头,十分恭敬的妇人身上。
“我知道了,替我看好那对姐妹,不要惊动她们。”
“可是…”妇人犹豫了一会,终是抬起眼,不无担忧的说道,“您这么纵容她们真的好吗?这次来的贼人不但能进来,昨晚更是一连打伤那么多人,掉进陷坑都还能逃掉!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万一要他要是…”
梦心阁的主人没有急着回答她,反而踱步到了窗边,空给她留了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大人的背,也有些佝偻了。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老了?
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感慨岁月不留情的人,是艾雪姐妹的妈妈。她难得没有浓妆重彩地掩饰时光给她的苍老,现在这个已经韶华丧尽的女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要怎么才能让自己的谏言在主人心里留下印记,最终,口不择言的人说出了以她的身份,根本不该说出口的话:
“大人!您为什么还要留着那两个祸根?!直接杀了她们不好吗?”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于是更加不该说的还是都说了出来:“那两个丫头不是只这一次偷偷摸摸做这种事了!这些年她们就从没安分过!不知恩的东西留着还能做什么?!”
妇人急切地说着,却只见她的大人回过头,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这样冷峻的眼光。
看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她心里一痛,收敛起一脸狂热,再次低眉顺眼。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自作主张。”语气平静至极,让人觉得似乎刚才听到的话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安罢了。
老妇人却清楚,这是斩钉截铁的命令。哪怕自己有再多想说的,最后也只能变成一个恭敬的“是”字。
“海神祭的表演安排得如何了?”
“一定会令您满意。”被问到她管理的事物,老妇心头一跳,接着又为自己仍然被主人信任暗自高兴。
“这些日子你的辛苦我也知道,楼里少不了你,不要多想。”威忌放缓了语气,目光也略微柔和了些,“这里没事了,下去吧。”
等那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妇人走后,他才叹了口气。
这个因为自己一时兴起收在身边的小丫头,居然能这样忠心。追随主人三十年多年都不曾有过二心,永远一心一意为主人考虑,是不是很值得嘉奖?
可惜啊,光有忠心远远不够,她还是太不聪明了,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作为主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它作为赏赐送出去。同时,也正因为这份难能可贵的忠心,才将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远远推开。
呵,这么说,身为易氏的家臣,他杨威忌会比这名甘愿委身囚笼之中,当个狱卒的妇人更清醒?笼子是他亲手打造的,人也是他亲自抓来放进去的,有些无法逆转的错误也是因为他的纵容。
被他毁了前半生的笼中人可是家臣要效忠的少主呢。
然而他却从不后悔把她们从云端拉下来,拉进这名叫梦心阁的泥淖中。正如他不后悔自己背叛了她们的父亲一样。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当年的幼童现在已经成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说不定现在艾雪小姐已经嫁做人妇,艾米小姐应该也定亲了吧?
地心,阿波港,还有他们易氏的地部,都是要他尽责的地方。为此,他自己的品行操守又算得了什么?甚至一两位少主又算什么!
他们不过是各自守了职责,要怪,就去怪龙神从来没指出过让事情变好的道路吧。
没错,正是他在朱納木王的授意下,捏造了让她们父亲陷入冤狱的证据,从此让二位小姐家破人亡。威忌从没想把陷害主人的罪名退给别人,他自己很清楚,即使没有人示意,他仍会如此。但也正是他这个叛徒和他的杨氏一族,尽心尽力扶植易氏现任家主坐稳地部将军的位子。没有他兢兢业业的十多年经营,阿波何以从一个蛮荒烟瘴的小小渔村变成现在繁华多彩的阿波港?
但这份繁荣,究竟用了多少无辜者的身家性命,才打成了建造它的地基;自己又做了多少为身处地心的少主所不能容易的勾当,才让一切进行得如此迅速。
那么说来,这到底算是忠肝义胆的行为呢?还是奸佞妄臣才会做的事?
哪里能评说清楚!
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太多时间。一切都要在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接手之前完成。
想到这里,威忌拉了拉书案旁垂着的银铃,一阵清脆的铃声响动后,不久,自己另一名忠心耿耿的属下到了他面前。
“大人有何吩咐?”
单膝跪在威忌面前戎装佩刀的年轻人声音低沉果决,烈日海风赋予了这名战士黝黑粗糙的皮肤,愈加让他的剑眉星目显得刚猛坚毅。他名叫牧还,是威忌手下最得力的勇士。他出身渔户,后来因为靠天吃饭生计着实艰难,便跟了个船老大,改做起舵手的工作。那时阿波船主之间冲突私斗不断,他一个小小喽啰更加身不由己,不慎卷入了其中一场械斗。乱斗中眼见性命不保时,正赶上那时新上任的
威忌路过,本来可以选择袖手旁观的新领主,偏偏为了他这个眼神孤狠的小人物,亲自带人下场,将他从棍棒乱斧中抢了出来。因为有此恩情,从此,这名自小漂泊在海上心性坚韧的少年,便跟在威忌的鞍前马后,历经无数斗争阴谋,成了现在领主大人身边不可或缺的武士。
“海神祭准备得如何了?”
“全按您的要求,都准备好了。”
“我要的是万无一失,”威忌难得地笑了笑,“那些暗岗桩也安排好了?”
“是,今年的海神祭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
答复令人满意,威忌难得地笑了笑,又问,“那个不肯听话的亚克还不肯把自己的私港和地盘交出来吗?”
牧还略一顿,低头答道,“属下办事不利。”
“这老水猴子是吃准了所有跟新国来往的航道都还控制在自己手里,才有恃无恐的吧。”阿波的领主哼一声,“也不知道他现在孤掌难鸣的地步,到底还打算硬撑到什么时候?真觉得有几个外国商人支持他,凭他就能做成什么事吗?”威忌冷冷一笑,对自己的武士吩咐道,“留意他的举动,记住不要逼得太紧,狗急跳墙的事我不希望有。”
“是。”
“昨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了?”
“全如您的意,我们加强了阁中巡视排查的强度,对客人的盘查也更严了。”
“有人起疑吗?”
“有。”
“有听到什么谣言吗?”
“伙计侍女中有人说起过,昨晚有贼闯了进来,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很好,就让他们继续觉得人还没有找到。”须发皆白的总督看向窗外,眼中似乎只有满天星辰,“今年的海神祭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阿波的主人。你去准备吧。”
等心腹告退后,年过半百的老臣独自一人,在阿波除灯塔外最高的地方,为下一步计划布着局。他对阿波的街道商行十分熟悉,好似它们都是手中苍老的纹路,哪里需要布置什么过去,尽在胸中。
然而,在他耳目所不及的小巷深港中,却也有他无从想象的改变。
比如,梦心阁的主人威忌他便不知晓,此时此刻在离梦心阁不远的巷子中,那些低矮的屋顶上,正有个黑色的身影踏着夜色穿梭在阿波这座城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