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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Chapter 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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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姜红家那边的,或是沐建东子侄辈的亲戚,沐晨几乎都不认识。她父母两边其实都有众多亲戚,庞大家族,然而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父母与之都不亲近,导致她也与他们不熟,逢年过节只去沐建东家走一遭,剩下整个正月里都是冷冷清清的。
曾经沐南琛和罗晓旭为沐晨营造了一个外部隔绝,内部温馨的小家庭,所以她从来不觉得缺少什么,因为父母已经给她了所有能给与的,她性格孤僻也能自得其乐,而一旦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她的天地也就塌了。
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幸运,还是悲哀,好在,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ICU里还没传出结果,其实没有结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姜红年纪大了,身体熬不住,沐南笙劝她先回去休息,她和丈夫守在这里,姜红不住的摇头,人万一有个好歹,她不能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这一层是特护病区,姜红被扶去隔壁休息室休息,沐南笙走到沐晨面前,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晨晨,你和佑生也去歇一会儿吧,我和你姑父在这里看着。”
沐晨拒绝了。
周佑生也留在这里陪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人这辈子,有些遗憾是不能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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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这一夜是这样短暂,又是这样漫长。
凌晨4点时,沐建东病情恶化,医生护士冲进病房抢救,各种医用设备忙乱的工作,所有人紧张的等在门口,祈祷着结果。
然而这样生老病死的事情,从来不听从普罗大众的意愿。
医生走出病房,平静而惋惜的告知家属:
“你们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姜红几乎昏倒在地,沐南笙一下子哭了出来,他丈夫搂着她的肩膀,悲痛道:“我们去看爸爸。”
弥留之际的沐建东躺在病床上,脸上罩着呼吸器,勉强清醒,双目无神的打量着身边的亲人,面对姜红等人的哭诉和呼唤恍若未闻,吃力的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站在一旁的沐晨身上。
他神色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讲,可是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颤巍巍的似乎想要抚摸她,那双已蒙上死气的眼中有那样复杂的情绪,是愧疚?是愤怒?是埋怨?还是不舍?再也无人清楚。
沐晨浑身一颤,终于迈步上前,握住了那只微微抬起苍老的手,低声叫了句:
“爷爷.....”
这一刻,两人之间所有的隔阂与亏欠似乎全都被放下,沐建东的眼中迸发出别样的光彩,只一瞬,就再次消失不见。
那只手无力的垂下,他缓缓闭上了眼。
病房中寂静了两秒,而后爆发铺天盖地悲恸的哭喊:
“建东!老头子啊——”
“爸爸——”
人死如灯灭,万般恩怨,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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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建东身后之事,不需沐晨插手操办,只有葬礼上,她身为长孙女,仍是依老规矩一身披麻戴孝,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这是她的本分,善始善终。
这些日子,她毫无预兆的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一件事,大概是五六岁时,有一次去爷爷家里拜访,一大早沐建东看见儿子儿媳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板着脸说要出去公园晨练,罗晓旭当年还存着能和公公缓和关系的心,就叫沐晨和爷爷一起去。
沐建东一路上也不牵着她,闷头自己一个人在前面走,但也不会丢下她太远。
路过广场上时,有不少人趁着东风放风筝,沐晨停下来,眼巴巴的看着,但她从小就懂事,不会缠着大人要这要那个。
沐建东就瞪着她,嘴里嘟囔着,却还是给她买了个风筝。黑白色小燕子的,小巧可爱。
沐晨那时人小腿短,根本放不起来风筝,想让爷爷帮忙,沐建东不搭理她,就坐在旁边看一群老爷爷下象棋。
她一个人拖着风筝吭哧吭哧跑了半天,差点哭鼻子,最后沐建东看不过眼,来帮她,可他也不会,爷孙俩手忙脚乱折腾半天,风筝才上天,彼此都欣喜不已,沐建东也难得笑了起来。
那是爷孙两人为数不多愉快相处的一个上午,虽然事后沐建东回家,又以此为理由训斥沐南琛说他教得小孩子太贪玩。
沐晨难以自制的想,是否曾经的曾经,沐建东也对她这个亲生孙女有过一时一刻的疼爱善意?
可还没有等到她足够成熟到能理解这份善意的时候,便已经被他对父母的恶意所吓退,从此再无真心。
其实沐建东从没欠过她,父母对子女仅有抚养义务,并无疼爱的责任,何况是祖父母。
可人心常常不知足,见别人有了,自己自然也想要,嘴上说着不稀罕,归根到底还是得不到。
至于沐建东与儿子儿媳的恩怨,那便是另外一码事了,沐晨纵使抱着满腔义愤,也没资格替父母怪他什么,正如她没资格替母亲来怪父亲。
沐建东与沐南琛,沐南琛与她,最后落到沐建东与她身上,要是上辈子没仇怨,这辈子怎么能成父子爷孙?
她二十出头时,曾残忍至极的想过,如果两个人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就只能等谁先咽气了。
这世上总有些人,如果他离开,你会后悔,会自责,会哭泣,但只要他活着,你们永远也不可能互相原谅,有些话,只能多年后在墓碑前说出口。
非死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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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上次去老家看望父母时,沐晨还顺便去了奶奶墓前祭拜。
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何美娟”的名字,沐晨从没见过奶奶,那甚至是她第一次知道奶奶的名字。
然而这个名字,却是沐建东与沐南琛甚至是与沐晨所有隔阂的开端。
其实也许不过是诱因之一罢了,毕竟脾气太像的人,无法在一起和谐相处,一方无条件的忍耐久了终于爆发,自然无法挽回。
她只是想起曾经沐南琛给他讲过的,奶奶当年在偏远乡下去世,就地葬了,那年头不火化,棺木质量糟糕,几年的时间就烂了,沐南琛带人去迁坟时,是亲手从泥土里一点点捡出母亲尸骨的。
当时她还想着,按老规矩夫妻死后要合葬的,也不知百年之后,沐建东究竟要和谁埋在一起。
现在倒是没勇气去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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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有什么切实的影响,那可能就是,从法律层面上讲,抛去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在这世界上,她真的没有直系血亲了。
她说这话时,周佑生挺不赞同。
“以后,你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话说不假,只是这人最近实在是比较过分,可能是笃定了她懒得计较。
因沐建东的事,周荀和苏颖也回国参加葬礼,谁也没想到她和周佑生在一起后,大家第一次碰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但顺水推舟,也就找了个日子,彼此正式见面。
在长辈面前大方得体乖巧礼貌这种事情,沐晨从来得心应手,何况苏颖本来就极喜欢沐晨。周荀话不多,对儿子感情之事不做干预,但也看出来对沐晨是饱含善意的,一顿饭下来,双方心满意足。
临别时,苏颖郑重其事的抱了抱沐晨,悄悄和她说:“谢谢你,晨晨。”
谢谢你放过了佑生,也放过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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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周佑生问沐晨,苏颖之前是不是来找过她?
“是。”
“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笑了笑:“你有点紧张?”
周佑生没否认,即使他知道父母对沐晨的态度,仍不能完全放心,毕竟有关周萱之事,几乎已经成了全家人默契的禁忌,闭口不提。
亲疏远近,人心总有偏颇。
“放心,阿姨找我是来当你说客的。”
至于说了什么,就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秘密了。
他还想深究,却又没法再问。
片刻后,忽然听见她轻声问:
“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转头,看见她只是托腮望着窗外,好像刚才的话并非出自她口一样。
他心中顿了顿,斟酌了语言刚想开口,便又听她飞快的说了一句:“算了,我不想知道。”
他叹了口气,无声把她的手牵过来。
她挣了一下,他就握得更紧,她也不转过头看他,两人跟拉锯战一样。
她突然恼怒:“你又不遵守交通规则!”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抱歉,我一直很努力,可有些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以后我不会再提。”
他低声道:“从来也不是你的错。”
“我一直都苛求两全,是不是太傻了?”
道理谁都懂,所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她却妄图寸步不错,人生原来真的没有无悔无憾。
她大可把对错说得明明白白,自翊问心无愧,可失去的究竟是失去了,再也弥补不回来。
从徐泽言到沐建东,从阮京到沐南琛和罗晓旭,乃至周萱。
曾经的曾经,她是那么喜欢萱萱姨,年少无知时,是否曾在罗晓旭面前滔滔不绝讲着周萱的好,已经不记得,反正最终这一切都成了笑话。她是不是天生亲缘太薄?最终什么也留不下。
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他俯身将眼角湿润的她拉了过来,抱在怀中,他认真叫着她的名字:
“沐晨,有的时候,我们要学会自己宽恕自己。”
我们都是那么平凡的普通人,连专注眼前都做不到,何况预知未来?
人生该像下棋,落子无悔。可以有憾,但不能有悔。
遗憾是不能两全,无悔是假如能重来,你还会那样做。
生命中一切遗憾都是圆满,一切离别都是重逢,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