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一根蔷薇刺》晴融

40、梧桐落木萧萧下

　　那些日子，沁雪老做着同一个梦。在梦中，整个天空昏黄一片，空气中似乎有东西打在脸上，割得脸生疼。伸开手掌一抓，竟抓了一把黄沙。她惊愕地看着四周，残破的守望楼，断枪损甲铺遍地。还有一块边缘被扯烂的黑布，被狂风刮得呼呼乱飞，不知摇晃了多久都落不了地。忽然，好像有什么在靠近，沁雪背脊骨一凉，猛回头叫了起来。风停了，视野中出现一只军队，装甲齐整，剑戟森森，马背上的人却显得精疲力竭，有几个握兵器的手在颤抖。为首的人回望了他的追随者一眼，喊一声：“踏平魔营，誓卫天宫！”
　　沁雪发现，他的脸和年轻时的天帝一个样。瑟瑟狂风中竟听到清脆的环佩之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叮当作响。一个身着粉红祥云袍，头戴金冠的女子款款走来，她停在他的马前，声音柔弱，却是坚定决绝：“吾以吾命，报君之恩，望自珍重。”
　　画面一转，那名红衣女子绝尘而去，身后的铁甲将军奋力追赶，几乎要触及她的衣袖，却被左右涌来的手下拦住，就这样看着她身影掩盖在漫天黄沙里。
　　沁雪猝然惊醒，浑身汗透地坐起来，看看外边，天已经亮了。有云麓殿的仙娥来请她，她便草草梳洗了一番，去见天帝。天帝道：“魔界有位娘娘病了，请神女前往医治。”
　　沁雪觉得好生奇怪，魔界的娘娘干天庭何事？但仙娥说，那位娘娘曾是天界的嘉玉仙子，嫁给了魔王。
　　到了魔都，魔王亲自在门口相迎，这阵势让她吓了一跳。魔王不等她寒暄，就开始交代病情：“嘉玉仙子这病已经几年了，本来只是时好时坏的咳嗽，没想到最近开始长时间昏迷，魔医束手无策。她爱吃甜糕，但这种东西吃太多不好，请上神劝着点吧。她爱在寝殿打赤脚，可这也不妥，还有……”
　　嘉玉仙子？魔王都是如此称呼她的吗？沁雪摇摇头，耐着性子听他嘱咐了一气，便往嘉玉的寝宫去。嘉玉的寝宫叫“梧桐宫”，名字很寻常，但因为它建在君王家，所以又显得并不寻常。“凤鸣高冈，梧桐朝阳。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这位娘娘是被当成凤凰看待的呵。
　　嘉玉的床前坐着一双儿女，大的叫云小九，小的叫云珠。小九年纪很青涩，但显得乖巧稳重，很和气地向沁雪问好。云珠的眼神带着防备和敌意，尽管侍女多次让她讲礼貌，她却倔强地不开口。
　　侍女没法子，与她商量：“上神来为娘娘瞧病，公主和王兄去王父身边可好？”说完便想把她抱走。
　　云珠把手一挥，不让侍女碰自己，额角上一点红色的痕迹堪堪露出来。侍女僵了僵，只得拨动她长长的留海将红痕掩去：“王父派人来催过四遍了，这怎么行呢？”
　　好说歹说地，终于把那两个孩子带走了。嘉玉叹了口气，神色落寞：“是我连累了他们。这梧桐宫简直是一个囚笼，没人跟他俩要好，连侍者都不想踏进来。”
　　沁雪见她一脸的惨淡疲累，便示意她不要多说话，蹲身为她诊脉。这病侯……已经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地步。
　　嘉玉却像很久没人聊天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说到了小九小时候的趣闻：“有一回他将茶倒在君上的名画上，还把一角给抹花了。他怕君上怪罪，就自己拿笔添画，结果把美人的指头画成了柴棒子那么粗，被他王父罚跪了一上午呢！”嘉玉轻柔地笑，那张娃娃脸分外可亲可爱，让沁雪觉得她不应该是位母亲，而是一位大姐姐。忽然，她掩了掩嘴，眸光暗淡下去，“这时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他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君上几面。我又是这副身子骨，不能好好看顾他，他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对于母爱这个概念，沁雪已经模糊了，但她能感觉到嘉玉对孩子的挂心，于是温言安慰：“只要娘娘身子好一点，儿女们自会高兴。”魔王不是很关心嘉玉的吗，为何嘉玉母子却像受了许多冷眼一般？
　　嘉玉精神头不好，聊了一会儿天也就睡去了，沁雪便出了梧桐宫。她发现这一宫后面还真种了不少梧桐，正值叶落的时期，满地的枯黄，粗犷壮丽的美。小九正趴在枝条上，伸手够风筝，细碎的阳光洒在他卖力紧绷的背上。
　　沁雪皱眉：“下来，我帮你捡！”
　　小九一愣，向下看了看，一个纵身把风筝捞在手上，稳稳落地：“我只是想试试不会功夫的人是怎么捡风筝的。听说母妃以前在天界，捡风筝摔伤了腿，可她却特别宝贝这只风筝。”他挠挠头，又十分小心地道，“今日王妹对上神无礼，请上神千万不要怪她。她从小受别人欺负，所以有些怕生。”
　　沁雪讶异，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敢欺负公主的：“为何会如此？”
　　“因为王父不喜欢母妃，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母妃了。我们一宫的人都被人家欺负，母妃却不让我们找王父告状。”他说这些的时候，云珠正在小木剑上涂红色胭脂，然后凌空乱挥，好像真的见了血一样。
　　魔王真的不喜欢嘉玉吗？他亲自嘱托沁雪照看她，他对她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那么清楚。沁雪想到了自己的梦境，神族和魔族对垒，有一个粉色倩影走向魔族，以报天帝之恩。那女子的眉眼，确实同嘉玉相似。也许，嘉玉初来魔界时是受宠的，可之后魔王发现了她嫁过来的目的，是以对她爱恨交加，冷落多年。
　　嘉玉的病拖了一个月，终于拖不住了，一直昏昏沉沉地念叨，希望魔王能够照拂她的孩子。魔王除了派人一日三趟地问讯，竟真的一次也没来瞧过。沁雪愤愤不平，他这般又关心又冷落的，究竟算什么？
　　沁雪俯下身，低沉而认真地说：“你再多撑一会儿。我已经失去了重要的人，不能让你也一样。”说完提起脚向梧桐宫外跑去。

　　“母妃！母妃……”小九轻声呢喃，害怕稍微大点声就会把她逗留的魂魄惊走。
　　嘉玉侧过头，想要想要摸到他的脸，却只有苍白的手指能微微动几下。无奈地把眼睛一闭，抽了口气。“沁雪……是谁派来的……孩子……”
　　小九用耳朵凑近她的唇，听清楚了，却不明白。“什么？”
　　“告……诉……告诉我！”嘉玉心里一急，咳了一声，耗费了她大半力气，剩下的五魄又走了三魄。

　　魔王的正殿内，沁雪笔直地站在那儿，已经过了许久。魔王又翻开一本文书，故意不去看她。
　　“魔王！”沁雪又叫了一声。
　　魔王不悦地皱起眉头：“来人，送上神去休息！”
　　沁雪避开侍者的搀扶，又向前走了几步，倔强地盯住他的眼睛。
　　这么蛮横的样子，和云珠真像。魔王揉了揉额头，吩咐侍者：“给上神倒一杯茶。”

　　梧桐宫。小九见母妃呼吸越来越困难，在她耳边轻道：“沁雪……沁雪是天君特意派来为母妃治病的。”
　　“是吗。”嘉玉喃喃地说，“怪不得，那一身仙气呢。说起来，天帝……是我以前的君上呢！”眼神越来越涣散，意识却在陷入某种回忆中。那坏了又被修好的风筝，和把她从地上牵起的手，在眼前交替着晃来晃去，消失不掉。“那个时候君上把我嫁到魔界来……我嫁到这儿来，并不辱使命。”
　　小九不明白母亲的话，泣不成声地紧紧抱住她。
　　嘉玉却露出了安详宁静的笑容，像很久以前她在天宫时一样，纯净动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啪！”御碗碎落地上，渣子四溅，与此同时，侍者匍匐进了大殿，哀声道：“君上，嘉玉娘娘薨了。”
　　魔王一下子站起来，亟亟走到门口，却骤然止步，始终没踏出去：“当初所有人都说你好福气，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我给你再多宠爱，对你来说也不算是福气。”
　　沁雪使劲仰着头，那个有着少女情怀的母亲，终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