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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2.11.16 ...

  •   2012.11.16
      今年第二次来北海道看雪,不想又一次在冰雪王国扑了空。按我说,在北海道呆他个一两周也未尝不可。但老邱不干,死活要感受烟火气,不愿留在清心寡欲的北海道。老楚更甚,早早地和常驻东京的三五老友通了气儿,这帮人以叙旧之名硬是连夜开车把我劫到了涩谷。
      正是年下,好不容易逃离了走亲访友,无奈又陷入接二连三的酒肉之欢。如果意在沽酒,何必要来日本呢。
      来东京的第四天,好歹有了一下午无梦无扰的酣睡。醒来约莫是下午六七点钟,窗外一片星星点点,屋里却是一片黑,只有手机绿色的信号灯忽闪忽闪。
      还好中午将手机调回了静音,才换得几小时好睡——手机上张牙舞爪显示着老邱七通未接来电。
      “郑和尚,晚上在银座聚,不来有你好看!”
      这里省略掉原文的一串感叹号,我看见半竖一点的这个小玩意儿(!)总会眼皮直跳,不能消受,但老邱的气焰不能忽略,勉强留下一个。我闭着眼都能想见老邱给我编短信时酒劲上头,嘴里含混不清骂人的样子。
      从涩谷开到银座要不了多久,我磨蹭了一个多点儿,还是没能逃掉被灌酒的命。喝了大概四五两,我已经借故去了几趟洗手间,好在我一直给人的印象就是不能喝的,所以也并没引来太多微词,除了几句一语双关的戏谑“老郑还真是不行啊”。我也并不在乎,行不行你们说了不算。
      我问自己怎么现在才注意到她,心下也不好确定她是从始自终都在,还是才来不久。一帮喝得七荤八素的人中只有她神色清明,她好像并不和谁熟络,别人的劝酒却不含糊,几乎每每一饮而尽。我也向她敬了一次,关照她无须喝尽,她只是笑笑,脖梗一抬,白瓷杯里的清酒全下了肚。
      结束已经是后半夜,老楚和两个老东京不尽兴,又转战居酒屋。老邱个不争气的倒最先一拨落跑,只剩我、两个算不上亲密的旧知和那个姑娘。
      姑娘说家就在附近,拒绝了我们仨送她的好意。这个时间不好找代驾,况且不过十几分钟车程,我掐了手中的烟往停车场走去,反正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干。
      我又看到她了,她走得很慢,脑袋上比分手时多了顶灰色的线织帽子。刚才临出店门时,服务生依次取下大衣给脚步不稳的客人披上,她却先店员一步自己取下外套,一面笑着和别人说话一面穿上。我说不清楚,她穿衣的动作好像也和其他女人不同,你知道,是男性那种很潇洒的皮外套的动作,很迷人的那种。
      我想,我该是对她很有好感的了,不然哪会记得这些无人注意的细节,何况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喂,我送你吧。”我按了按喇叭
      她回头,有些惊讶,很快又露出微笑,“不用,我走两步就到了。”
      我把车窗又摇下了一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她还是坚持要自己走。
      冷空气全钻进车里了,简直和外头一样冷。这姑娘也真倔,但我今天就是想载她,我的牛脾气也上来了。
      “上车,有这会儿功夫,咱俩都能到了。”
      大概是我语气里的强硬太过明显,她礼节性的笑容消失了,嘴边和下颌的线条硬了几分。
      “我今天喝了不少,没准什么时候就吐了,我想吹吹风好些,别弄脏你的车。”
      我笑了,呵出好些白气。“车里有呕吐袋,而且日本也不允许随处乱吐。上车吧。”
      我赢了。
      老关说,我看着不动声色,平日里好像也没太有脾气,有时候却犟得莫名其妙。老邱的话就难听多了,说老郑外表禁欲,内里闷骚的不行,整个一花和尚。前年他俩开车去热河遇上车祸,老邱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俩月,老关喝高了在后座躺着没系安全带,直接飞出去,死了。我们这拨自诩为文人的人里头,只剩老邱、老楚和我。
      “你住哪?”
      “浅草。”
      即便是在黑夜里,也能看出她脸颊因尴尬而生出的两坨红晕。我笑出了声,说:“还真是近,开快车都得半个多点儿。”
      她索性别过脸去,车窗瞬时蒙上一层水雾。
      “你原本真打算走着回去?”
      “对。”
      她没有转过脸,语气听着不像开玩笑。
      我专心开了会儿车,没再说话,这会儿精神格外地好。
      她倒开口了,“你喝酒开车没事吗?”
      我听出她称呼我用的“你”而不是“您”,张口就说:“你是南方人?”
      话毕,顿觉得有些没头没脑,又把我的论据向他解释一番。
      她笑了,还是清清淡淡的一抹,与礼节性的笑容又有点不同。“你对我不也没用‘您’吗?”
      “小姑娘,您眼力也够可以的啊,您见过对后辈毕恭毕敬的吗?咱俩差了一轮得有吧。”
      我销声匿迹多年的抬杠因子好像被这个姑娘激活了,话匣子也解锁了,一路上东拉西扯了些什么也记不清,只记得我说,北方人就是有这种敏锐度,能从音儿里把区别于自己人的基因揪出来。
      她没有吐。
      她让我在一条巷口停下,往里指了指,说自己暂住在其中一间租屋。又问我是不是要开回涩谷。
      我说太晚了,我索性去找住在附近的朋友借住一晚。老邱作证,我在浅草哪有什么朋友,一会儿我不过找个旅店住下,兴许再能找个借口约她。
      不是我臆想,她又打开车门坐了进来。“往前开,十字路口右转,我带你去个地方。”
      虽有疑问,我却不至于傻到问出口,女人总是喜欢聪明的男人,或者说喜欢她认为他聪明的男人。
      我跟她走进一间民宿,柜台后面站起来一位穿着藕荷色和服的中年女人,很矮,坐在柜里便完全没入。
      也不知是相熟还是周到的日式服务,女人脸上堆满了笑容,拉着她的手用日语问了好,俩人便用英语交谈起来。
      我心想,她的日语也不是怎么好的,也许她也只是旅居吧。
      她转向我,递给我一片纸还是什么。“给你开了一间房,麻烦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这位是梨香夫人,有什么需要和她说就是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我点点头,把房卡捏在手里道了晚安。
      梨香夫人招呼我填写入住,蹩脚的日式英语让我直想发笑,看到我不假思索用日文登记,梨香夫人笑得很开心,赶紧抛开了夹生的英文。我注意到付款人一栏里的名字:李疏音。

      她还没有走得太远,深咖色的背影和脑袋上的一小点灰色,我一眼就看到了。再说也很难望不见,凌晨三点的街道上就这么一个人。
      我只想远远地跟着她,说不清为什么。她走得很慢,我一会儿就能跟上,于是我几乎一步两退,硬是和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她在一只垃圾箱前站住,干呕了一阵。我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心下歉疚,她真是喝得挺多,刚才应该是强忍住的,现下酒劲过了想吐也吐不出来,大概是更不舒服的。
      她摘下帽子,拢了拢头发重又戴上。我看到她手指很细,冻得微红。
      似乎感觉到振动,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送到耳边,继续往前走。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听到她出声,久到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听电话,还是她声音实在小,恐怕是和情人脉脉低语。
      “你想清楚了就行,那就这样吧,分手。”
      我心里一动,因为窥见了别人的隐私略感不安。
      她又说:“以后不用再联系了,我不祝你幸福。”
      老楚和前妻办离婚的时候说“祝你幸福”得到了一句“你把我搞成这样我还怎么幸福”和一记耳光。老楚不介意,把这事当笑话逢人就说。老邱酒后总结过:“要我说,和前任就别假惺惺说什么‘祝你幸福’了,都是假的。我就不希望你幸福,我就希望你一辈子忘不了我。再说,听这话的人也觉得讽刺。你说你凭什么祝我幸福,有什么立场祝我幸福?嘿你不祝我幸福我还就幸福不了了咋滴!”我把老邱的脑袋当球似的乱拍,笑骂他嘴里没一句好话,心里却不能更认同。两个分手了的人就没有所谓“再见还是朋友”一说,要么在一起,要么老死不相往来。别嘴上说祝福对方,其实心不甘情不愿,末了还加上一句“真心的”。
      我意识到自己又飘远了,我年轻时就有这个毛病,上课飘、挨训飘、和人说话飘、一个人呆着也飘,唯一拽着我这只风筝的线的母亲几年前走了,我就更是不择时空地飘来飘去,然后漂来漂去。
      我回过神来,她还在原地站着,看不到她的脸,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哭。就我的经验来说,女人面对分手这件事就没有不哭的。有感情的分了手哭,因为怨恨对方不守诺放了手;没感情的分了手哭,因为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当然这两种都是男方背叛,出于好感,我把她归到这一类,不想把他想成背叛者,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这一点来说,男人最爱的都是纯情的女人,纵使找不到绝对纯情的,好在身边有的是疑似纯情的女人。
      她终于又开始往前走,却在转角处蹲了下来,脸埋在两腿间,肩膀一耸一耸的。不多会儿,抑制不住的呜咽声从她身体里迸发出来。“你凭什么,你他妈凭什么!”

      她说:“你他妈凭什么!”
      我想,再斯文的女人也会有爆粗的时候。这就和鸡急了也能飞天一个道理。所以真的不要逼女人。
      她直起身子,这会儿她是侧对着我的,我能看到她红着鼻子,几缕头发和着泪水糊在脸上,在她偏头的一瞬间,我闪身藏在一个灯箱后边,为自己反常的行为感到可笑。
      她又埋下头,仿佛只是确认周遭是否有人。她就这样在她认为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为前尘往事又哭起来。
      我能体会这种感觉,因为在我不算丰富的情感经历中也有过肝肠寸断的时候。但只消伤心几天,最多几周,也就翻篇儿了。这不是什么经验之谈,姑且算作感情的周期性吧。我没有上前安慰,只充当一个看客的角色,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悲伤,所谓感同身受,也不过是我看到你的喜怒哀乐,随着你的情绪调整我的面部表情而已。也许我可以试着去理解,但我终究不是你,我没有办法体会你的感觉,真的。
      她声音软了下来:“你们都欺负我。”肩膀也随之耷拉下来,“你们都欺负我。”

      回到民宿,梨香夫人还在等我,我赶紧躬身道歉。梨香夫人好脾气地回礼,祝我好梦。
      睡了六七小时,醒来正好是午餐时间。我想去找她,又担心她问起我如何知道她的门牌,正犹豫不决,她却主动来了。
      午餐是在梨香夫人的餐厅,自助无非是些刺身、寿司什么的。我们很快挑了些餐食落座。
      她问:“睡得好吗?”
      “挺好的,你呢?”
      她笑着点头:“我也还好。”
      我也笑了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会儿,似乎都没什么胃口。
      “我吃得差不多了,你还要再加些什么吗?”我吞下一大口茶,示意服务生收走碗筷。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碟子,手还保持握着筷子的姿势。
      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说:“你刚才说什么?”
      “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我问。
      她摇头,见我一直看着她,叹了口气说:“我睡得很不好,但却连黑眼圈都没有,一点失眠的证据都不给我留下,足见我的难过多没有说服力。”
      “不管别人是不是相信,你难过就是难过啊。”
      我忽然有些心疼,她大概是把情绪都压在心里的那类人,习惯笑脸迎人,习惯说没事,习惯躲藏,以至于最后身边的人都忘了她也会有好的不好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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