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6、六

　　专业课上，王老师耐心地教大家指法，按压的力度和如何找准穴位。童小玉手指的训练时间太短，力度远远不够。为了让她切身感受到什么样的力度最合适，王老师让她坐在凳子上扮作顾客，然后点了几个同学分别为她按压肩背。有女生有男生，力度当然也不同。

　　“怎么样，感觉得出来吗？”王老师轻柔地问，“感觉哪一次的按压最舒服？”

　　童小玉仔细想了想：“第二次。”

　　“嘿嘿，第二次是我按的。”老师还没说话，一个男生就抢答了。

　　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童小玉听出来是小金的声音，也忍不住轻轻笑了。

　　“小金，你再给小玉示范一次。”杨一草趁热打铁。

　　小金似乎也有些跃跃欲试。王老师却没让，她让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然后亲自上阵给童小玉按压。

　　“感觉怎么样？”她问。

　　童小玉老实回答：“嗯，有点疼，但是筋骨感觉很舒服。”

　　“小金的力度适合你，所以你会觉得很舒服。但是以后你们所面临的顾客大多数都是一些肌肉结实甚至硬化的中老年人，小金的力度很显然就不合适了。老师想告诉你们的是，按压的指法和力度很重要，但是准确地判断出客人的类型更重要。以后我们从事的是服务行业，要以人为本，第一要做的就是体察客人的心意，全心全意为客人考虑。所以按摩课不仅要训练指法，还要学会观察，用心体会，仔细聆听。”

　　和小金站在一块的小秦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这小子，太机灵了，可还是没逃过王老师的法眼。

　　中午在食堂吃饭，热心的杨一草带着小秦和小金跟童小玉坐在一张桌子上。小金很活跃，他故作夸张嗅了嗅：“童小玉，你打的是酱爆茄子和土豆牛肉吧？”

　　不等童小玉回答，他又道：“我最喜欢吃土豆牛肉了。”

　　童小玉从善如流，将自己的盘子往对面推了推：“随便吃，不用客气。”

　　小金笑嘻嘻伸出筷子，准确地夹起了一块土豆。童小玉还看得见一点光影，她低着头凑近菜盘，夹了两块牛肉给小金。

　　“多吃点。”她说。

　　杨一草心花怒放，在桌子下轻轻踢小秦的腿，好像在说：你看，他们俩果然很合适。

　　童小玉忍着笑，说：“一草，你干嘛踢我？”

　　杨一草一愣，结结巴巴：“啊，我……我踢到你了？嘿嘿，我不小心的。”

　　“不是啊，你踢得很轻，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似的。”

　　“没有，我能有什么话要说啊。”杨一草赶紧辩解。

　　童小玉都快要笑出声了，她凑近杨一草：“一草，我骗你的，我就坐你旁边呢，你往前踢怎么会踢到我？”

　　四人的位子，她和杨一草同边。杨一草伸腿往前踢时她察觉到了，故意逗逗她，也好让她不要将媒婆的气质表露得太明目张胆了。

　　他们这一桌笑笑嘻嘻气氛活跃，谁都不知道在他们隔壁的另一桌，一个女生埋头吃饭，手中的筷子都快被她给戳断了。

　　很快就又到了周五。杨一草现在跟童小玉的关系越来越好，拉着她让她这周别着急回去。

　　“咱们周末去看电影吧？就在杏林街，那儿环境可好了，还能认识很多朋友。”

　　“看电影？”童小玉惊讶。

　　“是啊，是心目电影，专门免费放给我们盲人看的。每个周末两场，讲解员大多数都是一些年轻的大学生。”

　　心目电影童小玉也听说过。心目影院的创办者是一位慈善家，盲人在影院当然看不见电影画面，但是他们可以听背景音乐，在背景音乐中慢慢响起的则是志愿讲解员的讲解。这些志愿讲解员大多数是些年轻人，他们热心热情，愿意无偿帮助盲人。

　　王老师和心目影院的院长是朋友，以前领着学校的孩子们去看过。童小玉有点儿心动。失明前她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是《加菲猫》，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的。小县城的影院，人不多，如今回想起来，她还记得那个安静黑暗的放映厅，有小孩小声说话，有吃零食的细细簌簌声，当然最有趣的是那只肥肥的大黄猫逗趣又贱贱的声音。

　　“行，我跟我妈妈说一声吧。”童小玉爽快地答应了。

　　她借了王老师的手机给妈妈打了电话。女儿周末不回家，童妈妈虽然感到有一丝失落，不过她很支持女儿。童小玉去学校的时间不长，她希望她能跟同学们相处融洽，很欣慰她可以同大家玩到一起。

　　“妈妈回头去看你。”她说。

　　第二天上午，走到学校大门口，童小玉才知道除了她和杨一草，一起去看电影的还有小秦和小金。她轻轻掐了一把杨一草。杨一草笑嘻嘻的，她还有后招呢。她们一行四人到了心目影院后，杨一草就借故和小秦离开了，只留下小金陪着童小玉。小金之前也来过，对这个地方不陌生。

　　“童小玉，你搭着我胳膊。”他说。

　　小金是全盲，听杨一草说好像是两三岁的时候失明的。两三岁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对颜色和图像没有任何可供想象的基础，他的世界是真正的黑暗。正常人是很难想象一辈子都处在黑暗中的感觉。黑暗像一张巨网，牢牢地覆住他，又像一个无形的巨洞，只要一个不慎就会被吞噬。所以，小金能长成一个乐观开朗的快乐男孩，童小玉很敬佩他。她没有因为杨一草的设计而生气退场，更没有甩脸色给小金。她搭着小金的胳膊，随着他走进放映厅。说是放映厅，其实更像一间会客室，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各种年龄层的人都有。在学校学了一段时间，童小玉已经可以凭借听力判断出身边人的特征。

　　影院放的是一部老片子，周星驰的《功夫》，讲解员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她的声音高低起伏却又不紧不慢，从容淡定。影院的人不时发出哄笑。童小玉不知道怎么的却忽然有点儿心酸。她坐在那里，耳边是喜剧的讲解和大家欢乐的笑声，她的内心却陡然间一空，凄凄凉凉。

　　“童小玉，以后考上大学了，你想做什么？”初中时，在沉重的课业之余，他们会憧憬以后长大了，考上大学了，他们拥有了更多自由的时间，他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会做什么呢？

　　童小玉托着腮，想了想说：“要是有机会，我想去支教。”

　　宋纪成故意说：“哇，童小玉，没想到你这么有理想！”

　　童小玉问：“那你呢？”

　　“我呀，要是有机会，我想去支教。”宋纪成复述她的话。

　　童小玉瞪他：“不许捡我的话。”

　　“我也想去支教啊。”宋纪成故作很认真，“我去监督童小玉，看看她是不是说大话。”

　　“宋纪成，你拽起来了啊！”

　　“嘻嘻，多谢夸奖。”

　　……
　　现在再想想当初说这话时的心境，童小玉知道自己当初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说大话。她的确有这种听起来很高大上的想法。如果不考虑艰难的生存条件，去贫穷落后的地方，向孩子们传道授业解惑，是一件多么令人热血沸腾，又是多么叫人感到满足幸福的事啊。童小玉一直想做这样的人，做这样可以给予他人帮助，带给别人温暖的人。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远比坐在这儿接受他人帮助要幸福得多。

　　或许是她微微叹了口气，旁边的小金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没事，电影挺有意思的。”她说。

　　“是啊，星爷就是有这种本事，让人笑着笑着就想流泪，喜剧中也有很多细微的心酸。”小金以为她是看电影有了感触。

　　为了方便盲人朋友，影院外的院子里有专门为盲人提供的快餐小吃，价格公道。

　　“童小玉，你坐在那，我去买。”小金说。

　　童小玉没有跟他客气。深秋的暖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没过多长时间，小金就买好了。他买的不少，两份快餐饭，还买了不少烤串。他一边将烤串摆好，一边很积极地介绍：“这是鱿鱼卷，还有烤豇豆，这是脆骨，这是藕片和鸡翅。”

　　将这些一一摆好放到童小玉面前，他又起身去买饮料。童小玉知道小金没多少钱，他是孤儿，孤儿院不会给他多少钱。她知道他和杨一草他们几个在学校帮忙整理教具，还在食堂帮忙洗碗、拖地，挣一点生活费。

　　“买这么多，浪费可耻。”童小玉开玩笑般地说。

　　“慢慢吃，我胃口好。”小金笑嘻嘻。

　　虽然吃得慢，但是只吃了一份盒饭童小玉就饱了。这儿卖的东西便宜，分量也足。对面的小金似乎为了证明他不浪费，还在埋头苦吃。童小玉笑道：“吃不完可以打包回去啊。”

　　“嘿嘿，打包回去，也给小秦他们几个尝尝。”小金傻笑。

　　回去的路上，童小玉终于说了：“小金，杨一草那天跟我说了，她挺想撮合我们俩。”

　　她说着，故作轻松地笑笑：“你是不是被她说动了，所以对我多加照顾呀？唉，一草这人就是太热心了，她自己有着落了就害怕别人落单。嘿嘿，你可别被她套进去了。”

　　小金的心倏地坠落，凉凉的。他努力让自己笑出来：“哈哈，你是被杨一草吓到了吧？她说话很夸张，你别当真。那天我就跟她说“童小玉这个新生声音好听，手软软的，我挺想跟她做朋友”，她就误会了。哈哈哈，她就是这种人。”

　　他又凑近她，低声问：“你没有被我吓到吧，童小玉同学？”

　　他说得调皮、轻松。童小玉心一下子就放下来了。

　　只是，回到宿舍，杨一草就急切地打探：“怎么样怎么样？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童小玉还没来得及作答，另一道声音就不满地传来了：“能不能别吵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说话的是张菊，她躺在床上，听起来还在睡午觉。童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杨一草，小声道：“睡觉。”

　　杨一草不睡，她专门等着童小玉回来打听消息呢。现在问不成，她就得先去食堂帮忙干活，得等到吃晚饭时才有机会问了。她抓着童小玉的手，在她手心写字：快跟我说。

　　童小玉只得在她手心回复：你想多了，我和小金只是将对方当作朋友。

　　杨一草：不可能。

　　童小玉：真的，所以以后千万别再撮合我们了，否则哼哼。

　　杨一草：唉，伤我心。

　　下午四点多钟，童妈妈来学校看童小玉。她拎着大包小包，有不少零食，还有她炖的鸡汤和美食。保温饭盒一打开，整间宿舍都弥漫着勾人的香味。童妈妈给寝室里的每个女孩都盛了一碗汤，汤里还有不少的鸡肉。除了鸡汤，她还做了糖醋排骨、狮子头、番茄炒鸡蛋、香菇青菜和几张烙饼。对着满满一桌子的菜，女孩子们开始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后来也就放开了。

　　“你们是小玉的室友，就跟我的孩子一样，别拘束。”童妈妈说，“想吃什么就跟我说，下次我再烧了带过来。”

　　“阿姨，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鸡汤了。”李巧说。

　　“就是就是，比食堂的饭菜好吃百倍。”四号床的陈铃兰也说道。

　　“多吃点菜，别光吃饼。”有个女孩低着头不发一言，童妈妈给她夹了几块排骨。

　　童小玉循着声音发现是张菊。张菊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仍然低着头。

　　“喂，浪费可耻哟，每个人都得把自己的份吃完。”童小玉开玩笑，“张菊，你吃不完我不会帮你吃的哦。”

　　张菊又小声嘟嚷了一句：“谁说我吃不完。”

　　童妈妈也笑了：“我还怕我做的菜不合你的口味呢。”

　　“没有。”张菊立刻红着脸反驳，然后小声道，“阿姨，您做的菜很好吃。”

　　童妈妈更开心了：“是吧？阿姨潜心苦练了两年多，厨艺还可以吧？”

　　自从童小玉的眼睛出事后，童妈妈就不再出去工作，专心在家里照顾她。女儿的眼睛不便，她就想在其他方面竭尽全力补偿她。她每天变着花样给童小玉做好吃的，不厌其烦地研究菜谱。

　　也许是美食的力量，也许是童妈妈深沉的母爱，童小玉很快就从那段绝望烦躁的深渊中走出来了。

　　吃饱后，几个女孩子都抢着要去洗碗。童妈妈拦住她们：“我在这里哪能让你们去给我洗碗呢。”

　　她温柔的声音和柔和的气息符合每个孩子对妈妈的憧憬，女孩子们更不好意思了。

　　“阿姨，您坐着，就让我们去洗吧。平时我们都是自己打饭自己洗碗，没问题的。”范米米乖巧地说。

　　童小玉知道妈妈还没能了解这群孩子的自理能力，便说道：“妈，没关系的，我也去洗。”

　　几个女孩子端着碗碟笑嘻嘻去了水房。童妈妈不在，她们忍不住赞叹她的手艺，美食留香，意犹未尽。只有张菊专心致志洗碗，没说话。

　　童小玉挤到她身边，低声问：“张菊，你以前也去过心目影院吗？”

　　“去过。”张菊的声音硬邦邦的，似乎还带着一丝丝赌气。

　　“昨天我也去了，和小金一起。”童小玉继续说，还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小金说他是地头蛇，我是新来的，是他的哥们儿，所以就多照顾我一点。”

　　张菊的手愣住了。她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似乎是不敢相信，又有些不好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呵呵，是……是这样啊，小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以为他自己是老大呢。”

　　童小玉继续吐槽：“可不是，还充老大呢，其实比我还要小一岁。下次见到他，得让他喊我大姐。”

　　“哈哈哈……”

　　晚上八点，童妈妈要走了。

　　“跟室友们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就找王老师，王老师会联系我。”她摸着童小玉的头发，温柔地说。

　　其实她这次来还带了一个智能手机，她在手机里下载了读屏软件，准备给童小玉。只是，在这短短的三四个小时里，她改变了主意。寝室里的女生们现在都没有手机，她们心思细腻敏感，一个手机也许会引发很多问题。在学校里，孩子们身边都是同样的人，谁也不占优势，这儿很安全，也令人安心。

　　大概因为下午的美食，室友们对童小玉和善了许多，就连张菊说话都温柔了不少。寝室内的卧谈气氛格外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