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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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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相传从前有个璧山,山上住着一群讨不到女人的男人,哦,好吧,是还没娶到女人的男人。
璧山有个摘星观,那群男人就住在那里。白日起剑练招,夜里么,想着第二日怎么起剑练招。
据说,观里的少主天生神力,天资聪颖,机敏过人。十岁的时候就能说话,十五岁的时候就能背九九乘法表了。
你猜的不错,这个少主就是不才我了。
我师父,也就是我爹说我出生那年,天有异象,似有天星转世,故而给我起名常仙。前边儿的朋友,你别笑,没准儿你名字还不如我的呢?我再不济,上辈子也定和许仙是亲戚,怎么着也算是见过世间绝色的人了。娶不到白素贞和小青,多看两眼也是好的。
山上管的严,卯时就有早课。
晨雾未散,山间一片奶白色,新绿初生,在烟雾里若隐若现。脚下的石板路还是湿的,凝了点露水,比往常的颜色深了一点点。树影摇曳,天光未起。两道的池水碧绿,池中养着锦鲤。锦鲤是厚金也买不回来的,少了一条都不行。
我说我爹也真真是个小气的。这锦鲤缺了便缺了,要我说补上也就是了,何必每次都大动肝火呢?
按我爹的话说,就是“伤了一尾,就得有人偿命”。
别说,还真有少的。
登时就跪了一片侍卫,惴惴不敢出声,一个个面色惶恐的,就像吞了生鸡蛋。
常凌云支在栏杆上,一拂袖,淡淡道:“我从极地采来的六枝鲤,也有人敢动?”
底下人自然不敢说话。这时候多说一个字就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
常凌云凝视这着池水,突然笑了一声:“无人招认,你们可是要一起陪葬?”
我看见有人向前膝行着蹭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抬头,常凌云的手指已经向下一压,那人的肩立刻狠狠摔在地上,却愣是把喉间的惨叫生生咽了回去。。
我上前一步,扶住他的肩胛骨。双臂软而无力,应是断了骨头。
常凌云淡淡瞥我一眼:“你可怜他?”
“徒儿不敢。”我赶紧服软,“只是前几日,我见这鱼模样精致,便抓了一条下山卖了换钱买酒喝了。这小侍那日还多加阻挠,被我让人摁着赏了一顿板子。不想竟是师父的六枝鲤。”
常凌云轻轻皱起眉头。常凌云这人奇怪的很,真发起怒来不温不火,消气了反而皱眉头。他无可奈何般摇摇头:“太胡闹了。没有下次。”
这就是饶过了。我弯着腰恭送常凌云走了,才有功夫看脚边这个小侍。我抬指勾起他的下巴,倒是剑眉星目,端得一副好模样。束发短打,一身劲装,腕间缠了几段绷带,一看便是常下山出任务的护卫。
“自己去领几板子吧,给你长个记性。”
这位小哥白着脸,俯身下去,磕头应是。
“先把手接上。”
两道上每行五步,就能看到一个护卫,举着铜盏集露水,这一站就得是一夜。
做摘星观的护卫就是难,得身手好,得能出任务,还得肯吃苦,甘于给主子接水泡茶喝。还得抗压,按着常凌云的脾性,凡是心脏不好的,多半活不过三个月。
我缓步走过去,听见有人唤我“少主”。
我脚步一停,侧过脸就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他手里举着铜盏,垂着眼睛也没看我,睫毛倒是很长,像两道帘,
我说:“嗯?”
小哥低声说:“属下谢过少主救命之恩。”
我眯起眼睛:“抬头。”
小哥自然只好把头抬起来。
“叫什么名儿?”
他低声道:“属下顾沉。”
一条六枝鲤也能让他活活喂死,其实也不能小瞧了他。我低声一笑:“你说声谢就完了,也不知道送点儿东西?不像话!”
顾沉脸瞬间就埋下去了,面色涨得有些红,手上的杯盏都颤了一下:“属下有的,少主都不缺。少主没有的,属下……”
模样倒是可爱。
我故意寒下声音:“还敢顶嘴?”
顾沉惶然抬头,一锁眉心就要下跪认罪。我抬手揉揉额骨:“不准。”
果然顾沉没敢跪,只低声道:“少主明鉴,属下绝无冒犯的意思。”
我伸手托住他的手臂,侧过头:“你别动,别把露水洒了。我早课回来,用你接的水沏露茶。”
顾沉看了看我的指尖,又飞快地把视线挪开,低声应了。
我的长靴还没踏进来,师兄师弟的声音倒是已经传过来了。
“瞧瞧,这不是‘神仙’来了么?”
想想“神仙”也比“神力”要来的好听,我也就忍了。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常墨的招式向来好看,他凌空一跃,指尖一弯,三柄飞刃贴着手腕就腾出来。利刃破空,似离弦的剑,疾射而来。两枚直接入了地,一左一右地点在了我两只靴子前不到一寸之处。另一枚,倒像是生了眼睛似的,朝着我的脖子就钉下来。
那刀片简直就要射穿我的喉骨了,常墨才不急不缓地抽出腰间的软鞭,狠厉地一鞭挥下来,鞭尾重重击在刀片上,小刀一偏,也落了地。常墨这一鞭子极重,刀片插进石板里,几乎连系上的的红缨也看不见了。
有人低低地笑了两声。
换做我,我也笑。这架势,还真有几分我挨了巴掌的意思。
总归面上是不光彩的。
常墨这种武艺高强的,我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万一他是个小人,暗地里给我下黑手,这还怎么得了?
我抬起头,笑盈盈地奉承:“大师兄,一日不见,功力较之昨日亦有大增啊。”
常墨面无表情把鞭子栓回腰间,再面无表情地握着条白绢的帕子擦擦手指:“无事献殷勤。”
怎么说我也是少主,就算功力稀松平常,举把剑都有些吃力,起码也得给我留几分薄面吧。
扇人耳光,还不给人好脸色看。
这要不怒,他就不能算是个男人。
我赶紧赔笑:“我想借师兄的长鞭玩儿两天。”
常墨说:“可以。”
我赶紧举起双手去接。
“你来抢,抢得过就是你的。”
“……”
这种时候,但凡脸皮比城墙薄那么一点点,都是不成的。我素来的规矩是,磨也要磨死他。
“我没说是我的,我就玩两天。”
“就两天。”
“一天半还不行么?”
“一天。就一天。”
“师父说了,我自小……”
结局是常墨拽了鞭子,一把就甩在了我的脸上。
(二)
我住在摘星观的景灵阁。
师兄弟们住在白星楼。
相隔甚远。
我坐撵回阁,果然见数十白玉阶下跪着一个人,低眉顺眼。
进了阁才唤他进来。
顾沉束着发,把佩剑交给门口的小侍,脱了靴子才膝行进来,衣裳也换上了干的。
顾沉跪在下头,和我的位置仍是差了三四个阶。我垂下头看他:“沏茶。”
顾沉的手指不细腻,毕竟也是练武的,不过胜在肤白,看起来也赏心悦目。他挽起袖子,托着杯底,压着茶盖,把露水灌到茶炉子里。顾沉烹的茶也不见得就多好喝,不过干净利落。没什么多余的花式,分茶一灌热汤,就端上来了。
我瞅了瞅茶汤上还没泡开的翠叶,只觉得心痛。
白费了这好茶。
常凌云要是在,没准儿还得为难他。
我愣了愣,觉得总得夸他点什么:“不错。挺用心。”
顾沉低声说:“谢少主。那属下……”
我勾起嘴角:“你就那么想走?”
“不是。”顾沉果然是经不起逗弄的,又认真起来:“只是不知少主还有何吩咐?”
“你不会伺候么?”
顾沉实话实说:“不太会。”
我挑了挑眉头:“嗯?”
“属下会。”
“会就来。”
顾沉咬了一下嘴唇,慢慢把杯子举起来凑到我嘴边,身边的白盘子里放着拭嘴的凉巾。
我淡淡看他一眼,连耳根都红透了。
白瓷杯子小心地贴在我唇上,顾沉见我没张嘴的意思,也不动,就这么举着。我看他举得有点严肃,忍不住说:“那啥,你先歇歇。不是我不给面子不喝。你就这么端给我,实在是,有点烫。”
“……”
常墨善鞭,常齐风善枪。
一手九曲枪舞得步活身灵,招法纵横。
摘星观的弟子里常墨若排第一,常齐风当属第二。这六师兄爱穿爱穿白衣白靴,有这样习惯的人一般都能力了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常齐风不是,他舞一套枪就能把全身的衣物染得不成样子。
常齐风温声一笑:“自有人给师兄洗。”
每每都瞧见小师弟数落他,常齐风也没有半分愧疚,满脸笑意地俯身,拍拍他的脑袋。
立刻拍得小师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什么毛病?
我一顿:“六师兄,你这么招惹小师弟,小心他哪天恼了,你媳妇儿就真不搭理你了。”
常齐风胸有成竹:“不会。”
跟着常齐风练枪和跟着常墨练鞭的滋味是完全不同的。
常齐风性子温,教枪法都温声细语。他把手上的长枪递给我:“神仙,你先接着。”
我赶紧握住枪身。
常齐风右手一转,劲气骤然轮转,掌心倏尔一麻,长枪已经掉了个身。脱手。
常齐风朝后翻了个身,左手伸出两根指头,直直抵住枪头。掌风拢住薄薄的尖刃,枪身“叮”地一声巨震,红缨飘了两轮又回坠下来。常齐风收指:“再接!”
我抬起左手,这次连枪身都碰不到。一靠近就被巨力震开了。
常齐风温声说:“这招是枪魂。你学着我练。”
师父说他教常墨和常齐风的时候,两人都根骨奇佳,百年难遇,甚至常齐风还要更好一点。不过常墨勤练,常齐风偷懒,故而武艺有别。我倒不以为然。常墨勤练不假,常齐风可不是偷懒,他是贪色。
“六师兄,你屋里头还有甜酒不?”
常齐风愣了愣:“师父不是说了不准你喝酒么?”
说不准还真不喝啊?我常仙也不是个听话的胚子。
“师兄不给,我就告状去。告诉小师弟,你天天故意弄脏了衣服逗他玩儿。”
“少主大人,千万收口,我请你喝酒。”
(三)
双十及冠,常凌云说要给我选一个护卫。摘星楼里功夫最高的护卫。常凌云刚开始的说法是:爹把常墨给你了吧。有他在,必能护你周全。
师父,你心还能再大一点儿么?你就不怕他一个气不过把你宝贝儿子直接生吞活剥啦?
常凌云还真和常墨谈过。师命不可违,大师兄武功再高强,也不敢逆着我爹的意思来。这直接导致之后他每日见到我,眼中的杀意都不可遏制。
我可不想横死山间。
于是传说中武艺最高的护卫就来了。
我连面都没见着,常墨就来借他了。
大师兄说:“我与他切磋一二,便还你。”
真是岂有此理。
我笑道:“自家兄弟。你借便是。”
足足借了三天。常墨才回来,身后跟着个黑衣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没看清脸,身上倒是自生一股英气。看上去清请冷冷,想来也是不爱搭理人的。
他就这么笔直地站着,像入地的松,一言不发。
我朝常墨笑道:“师兄,你今日穿着,倒是与寻常不同。”
常墨脸色一下子就黑下来。
常墨也懒得理我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扭头看那男人一眼:“卿本佳人。”
奈何从贼。
那男人这回倒是开口了,低声道:“大公子自重。”
常墨一噎,转头狠狠剜了我一眼。
那男人跟着我转进景灵阁内。阁内没点蜡烛,帘子被全部拉上了,屋内一片浓重的墨色。只能听见靴子擦地的声音,我脚下一停,身后的脚步也停。
我晃了晃脑袋:“谁给你的胆子,上来就扯碎了常墨的袍子?”
身后那人说:“大公子出的是杀招,属下自然也用杀招接。没缓住劲儿。”
“常墨那时什么表情?”
那人低声道:“属下,没注意。”
我说:“点蜡。”
身后是赫赫风声,有竹豆擦过烛台的声音,烛火一下子燃上来,照亮了整个屋子。我没转头,向前走了两步:“功夫果然不错。常凌云倒是大方,舍得把你给我。”
“主上对少主,向来宠爱。”
“整个摘星观,谁能于你匹敌?”我有点好奇。
“除了主上,怕是没有。”倒是不谦虚。
我道:“嗯?”
“自然不及少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摘星观里难得还有人奉承我的功夫。我转过来,注视了他一会儿,才徐徐道:“顾沉,你一点没变。”
难得下山。
心情清朗。
顾沉受命下山办事。我也跟着他下来荡荡。
本来他是我贴身的侍卫,豁出命来拼的任务也不该落到他身上。只是败绩颇多,由不得师父要把他丢出去赢两分薄面。
我托顾沉买了一纸包的酥油饼和一小盒山药糕,到手还是热腾腾的。茶楼顶上有敞顶的雅座,坐在边上,朝外可以看见整条繁华的街巷。顾沉就势跪下去,轻轻把我的脚放在他膝上,双手恭呈出青花的瓷盏。
我忍不住地要笑:“谁教你的?”
顾沉垂首道:“学了一点规矩。”
我向前一探,用膝盖顶起他的下巴。顾沉顺力抬头,眸子里平静无波,却清清亮亮:“模样的确周正。”
顾沉果断闭嘴没说话。
我继续逗他:“你唤我什么?”
顾沉正声道;“少主。”
“再来。”
顾沉:“少主。”
我伸出食指点在他的眉心上,有些无奈:“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儿么?”
顾沉身子一僵,犹豫道:“少主……属下不敢直呼少主名讳。”
我指尖轻轻一动,在他眉心描了两个字:“我唤常仙。你叫我少主也好,神仙也罢。你只要记着,这摘星观我不要。哪日,我被师兄师弟们赶了出来,你可自寻……”
“属下跟着少主。”
我怔了一下:“没了摘星观,你连月钱都拿不到。”
“属下可以自力更生。”
“我啥也不会。”
“少主自然不用费心,属下自当安排好一切。”顾沉轻轻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他像是故意蹭了一下我的指尖,然后他徐徐道:“属下,定当尽心伺候。”
我收回手,捧起点心尝了一口:“何必?”
“当年功夫不济,多谢少主提点,才苟活至今。”
“提点?我资质平平,何来提点一说。不过碰巧常墨的软鞭带了劲气,引你开了窍。要谢,你还得谢他。”
顾沉少见地直截了当地反驳我:“大公子,性情狠辣。属下与他有些犯冲。”
我捧着糕又啃了两口:“常墨也算摘星观的主子了。你还敢和他犯冲?胆子不小啊。”
顾沉果断又不回。
我摇摇头,从腰间取出把折扇摇了摇:“你说他狠辣,今夜便要让你知道,我常仙比他狠厉得多。你信是不信?”
顾沉表情一下子有点精彩起来。哈,喜欢的就是你这般表情。
“何时出发?”
“子夜。”
“起来吧,跪着膝盖疼。晚上莫要出差池。”我指尖一勾,纸扇“唰”地合上,顺手就别在顾沉腰间:“春宵一刻值千金,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