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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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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的少年时代可说是一起活色生香的冤案,算来算去,她本该一路风生水起一帆风顺,人间孟浪轻浮都看,魑魅魍魉也斩,遇事则躲,有酒而歌,凭着茅山最灵光的脑袋瓜子早早飞升,名列仙班,接任长老,在无涯的漫长生命里做一名不染烟火,终日览湖山调素琴的端庄道家上神,瓜果清供,金樽玉食,闲来无事还能找个神仙谈情说爱,该让人歆羡的酸掉牙——说这么多废话的前提是,她到底还是在正道上捅出了一个大娄子,直接地毁了自己,间接地败了茅山。
从小时被抱养到茅山起,陆离便不是个安静平和的主儿,许是她血里到底还是沾着狐的兽性和妖气,天天都过得颇为躁性,三百岁打了人参果儿,千岁拿妄川水浇玉芙蕖,五千年开一次的第一仙葩霎时枯萎,满目萧然。好在天君宽宥,不仅没有处罚,倒是颇喜爱她玉雪机灵,赏了一个白狐公主的名头来当。诸如此类麻烦接踵不断,却也没有多大风浪,小错弥补弥补也就算了。又陆离她身份颇殊,是茅山和尚庙的头一号女弟子,便自然得了全门的照拂关爱,无法无天,纵着宠着,掌上明珠一般。兼之她天赋绝伦,心性天真,便成了茅山君清虚子的关门徒生,这又是一大殊荣——清虚子算上陆离统共才收了七名弟子,连亲生儿子尚且交付与长老调养,而那手下徒儿,哪一位不是前途光明灿烂的天庭上仙?这更是非同一般了。
这样的好福气,叫她打小就成了仙班里的小红人儿,很有几分脸面,连原先抛弃她的母族白狐氏也不得不承一句是。大家都只看着荣誉加身光彩鲜艳,却不知小陆离本就是活泼天真,对这清规戒律不甚知晓,又加这追捧赞赏,她便更是骄纵任性,生就是一副游戏人间的不正行——只是她坏在里子,轻莽不予外人说,面子上还是端着茅山正道,大家之态。
关于她的童年旧事便不予多提,没有什么意义。真正要说的是她的少年时代——延续了一千年,她种下苦果而不自知的黄金岁月。
陆离在茅山清修时,曾暗恋过只见过一面闭关隐居的师兄——就是清虚子口里的不成器儿子,大家都说师兄天生有七十二彩鸾乘祥云而来,连东方朱雀都遥遥前来贺喜,是非常、非常有头脸的事情。清虚子也开怀,自家儿子如此天赋,必然非同凡响,不曾想待到师兄长到五百岁时,却还不通最基本最易学的素体经法,简直要笑死人——从那以后,“愚笨”的帽子就戴在了师兄头上,而师兄本人也默不作声,和一名出世的隐居长老清元子单独修行去了。
陆离也是讨巧见过师兄一面,却不知姓名,只是片刻,是她一千岁时向清元子讨礼物时,去了长老隐居的即翼山,上头飞禽走兽,鸟鱼毒虫,豺狼虎豹遍地行走——为叫陆离便于寻见清元子本尊,师兄就将差使下来给她引路。陆离向皇天后土,云梦大泽发誓,她千年来所见到最好看的男子便是师兄,潇潇如墨竹,朗朗如皓月,让陆离很不厚道地想起某书所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辄起思欲之惑。陆离对师兄一路巴结,可算是扭股糖般使出全身解数,按说她相貌自是不必多说的娇俏,生来的那白狐血脉里就带一份人不能及的乖,只可惜,这师兄不晓得是秉性木讷还是生来哑巴,一路上只管带路,对陆离的唧唧喳喳置若罔闻,不管是问他籍贯姓氏,平生新学,都以一张棺材板似的脸坦然对之。偶尔,在她越过深山沟壑时,伸出一只清凉凉的手,陆离堪堪握住,觉得手里放了一块完美的璧。
师兄与她的缘分从此打止,在陆离漫无边界的冗长寿命里,师兄算是她年少的第一次风醉竹林,春水吹皱,即翼一别,往后千年便再无可期相见,陆离也渐渐把他化成了一个符号,白衣欲仙,风姿流丽,黑发像水,神容是冰。也有在钟鼓迟迟,常满仙灯初上的更定时刻,在茅山大雪的墨梅砚池边,她想起这一段,这一度寸光旧事。
说起她那一届茅山弟子下山的场面,是很风光的。陆离作为大师姐,在一帮至善至纯的童男子里颇有威望,站在排头,雄赳赳气昂昂,风发飞扬,带着牛犊似的自负。那一天茅山天气极好,天蓝得吓人,日头被云遮住一点,不那么耀眼。陆离穿着一身月白道袍,系了绦子,挽了发髻,点了素唇,手持银丝软剑,阳光金灿灿的,叫她站着时平添一股凌然气势,俨然有一段清越风度,领着一帮相貌端正的道士,令人不禁赞叹仙界新血液真是层出不穷,一个个儿都板正无比。站在高台上和师弟们鞠躬时,她看着下头乌压压的人头,有些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与隐约的兴奋,后来她晓得,那种感觉叫做年青。那是她一生里去了就不再回来的好时光,有许多斑斓精彩的活色生香等着她去一一品尝,她还是有小兽一般的山野气息,贪玩贪吃,还想乘云御剑,飞到天外去。
是以她将道家所言人间浊恶都视作喜乐,故她注定还是不能成大道之仙的。是以她心中只怀着小爱,自私自利地关怀着自己,也无所求,只是要“趁年轻的时候出去活得轰轰烈烈一把”,故她最后也没有被度化成无欲无求的道家祖师,落得一个说不上好坏的结局。
期间种种,自是这漫长的故事所要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