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晋江独家首发 ...
-
第四十一章——嫁祸(一)
这一晚是自秦念离开无锡之后,难得安稳的一晚。但当她终于沉沉睡去,梦中却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火场。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
方春雨带人到无锡落花桥边的小屋来找谢随,她躲了起来。
她看见方春雨等人在屋中翻箱倒柜,四处搜寻,一无所获,但仍旧久久不去。她心中腾起无限的恶念,她想谢随养她十年,结果却只是带给了她颠簸和灾祸,最后他弃她而去了,竟然还要她来承受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破坏吗?!
她握紧腰间的弯刀,慢慢蹩进厨房,在灶台底下引了火,将着火的干柴扔到了房柱边。
在做这些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没有想,旖旎的也好,愁苦的也好,她没有办法立刻就去回顾自己行将毁灭的这一切。
小屋的梁柱本都是木质,又在干燥的春日,立刻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且愈来愈烈,愈来愈不受控制。
有人这时恰好经过厨房门外,看见了她,瞪大眼睛正要叫喊,被秦念冲上前去一刀砍死。
鲜血喷溅在她的衣衫上,尸体抽搐地倒在她的脚边,令她仓促地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弯刀,这一刻她才醒悟,这其实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虽然她从八岁就跟着谢随习武练刀了,可是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杀人。
过去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啊,是了,过去,谢随都会挡在她的前面,杀人也好,放火也罢,谢随都不会让她动手的。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仓皇地逃出去。大火渐渐地窜出了屋顶,她听见了方春雨的惊叫声,街坊邻居都在街上慌张地跑起来。而她只是奔过了落花桥,却立刻又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手上是鲜血,衣上是鲜血,她捂着脸,不愿再回头看一眼,然而那腾上天际的、滚滚的黑色浓烟似乎也从背后向她张牙舞爪地扑袭过来。她躲不开,只能自欺欺人地抱住自己的头,连眼泪都流不出,只是一直在一片吵嚷之中,孤独地发着抖。
那是谢随曾经最喜欢的小房子,那是他们曾经相依相偎的小房子。
被她自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
“念念?念念,起——床——啦——”
谢随拖长的语调在午后的光晕中显出格外的慵懒。
秦念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对方正侧躺着,身上衣衫敞开,露出重重包扎的纱布。黯淡的眼眸渐渐地回了神,她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还有伤呢!”
谢随却大笑,“这就是你醒来的第一句话?”
秦念又皱了皱眉头,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你醒得真早。”
“太阳都到天西头啦。”谢随努嘴指了指墙角,“我出去采了些野菜野果子,甚至还找到了半缸米,也不知吃得吃不得。这岛上已人烟绝迹,也没什么肉吃,我们总要想法子出去。”
他话说得轻松,但其实是惦记着此间危险,所以才连觉也不好好睡,一早起来去探看四周情势吧?
秦念坐起身来,望着他,那呆呆愣愣的小表情好像很讨他喜欢,让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脑袋。她这时忽然想起来:“对呀,我还有条船。但是……”但是高千秋不在了,她不懂如何行船。
看着她失落的表情,谢随也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笑道:“凡事总有第一次嘛。”又道,“不过,我想那几个太监侍卫上岛,总还留了有船,我们吃完了饭去找找。”
“喔……”秦念点点头,立刻又按住谢随,道:“你好好歇着,我去烧饭。”
过不多时,饭菜的香味已从这破瓦舍的一角飘了出来。谢随往空气里用力嗅了嗅,笑得眉眼弯弯:“这香味怕会传遍整座岛呢!”
秦念看他那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忍不住就来气:“好好吃饭,吃完要去找船的。”
谢随道:“你上岛的时候,除了那水牢里,还有没有在别处见到过活人?”
秦念一怔,“没有。”
“那便是了。”谢随长长舒了口气,“宫里人办事极谨慎,他们上岛之后,想必让所有人都进了水牢里待命,不许他们私自在岛上走动。”
秦念一边盛饭一边想了想,“这样,万一有敌人攻来,不是很容易一举歼灭吗?”
“嘛……对宫里人来说,防范自己人和防范敌人是同等重要。”谢随接过饭碗,一样样将菜盘也摆齐了,漫漫然道,“这岛上秘密太多,万一被发现了,还不是要费力气灭口?还有就是,聚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嘛。”他又对她柔柔一笑,“不过他们当然没想到,我家念念这么厉害,一路杀将过去,一点血丝儿都没擦上。”
秦念抿了抿唇,不愿承认自己当时有多么急切。
两人终于又能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了。
虽然菜式简单,四周环境也不怎么样,甚至连遮头片瓦都是残的——但有秦念好好地在眼前,谢随还是吃得很香。他这人一向不太为难自己,能吃的时候就吃,能笑的时候就笑,他总认为万一有一天不能吃、不能笑了,再回想起以前吃得饱、笑得多,到底还是能得些宽慰的。
待到酒足饭饱,他搁下了碗,才慢慢地道:“方才的问题,我还忘了一茬。”
“嗯?”秦念抬起眼。
“我们一出密道,不是就引燃了炸药?”谢随一说出口,秦念的脸色就变了。但他仍然说了下去,“明明天在下雨,但该炸的还是炸了,说明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那些人,你即使不杀他们,他们也不能活着出去。”
他侧头看向屋外朗朗的青空,大雨过后,风日草木都于鲜亮中透出几分冷酷。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冷酷:“枉余太监审我审得那么装模作样,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如果我抵死不说,又或逃出生天,我都会被炸死在那洞口的。只是他肯定也没想到那炸药不分敌我,大概还等着我死了之后回宫领赏的吧。”
半晌,没有人说话。
太阳渐渐地转到西边去了,傍晚萧萧风起,吹林动叶,竟尔有了秋的肃杀之意。谢随的侧脸隐在秋的清光之下,眼神深而微冷,好像透过这片无人的荒迹,看到了遥远处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鲜冠组缨的世界,那个宝马香车的世界,那个你死我活的世界。
其实那才是他最熟悉的世界,他一刻也没能真正逃离过。
谢随收回目光,便见秦念正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不由摸着下巴一笑:“我有那么好看?”
秦念却道:“你总是装得很不正经,但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谢随一怔,“什么?”
“安可期说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你到现在,还确定那是件什么事么?”
谢随笑笑,“这个嘛……”
秦念轻轻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他本就是想,等绝命楼的事了了,他就要再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他只是拜托你留在这岛上等他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要再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我猜,是因为去年你逃出来,他在皇帝面前背了责任。”
谢随沉默了。
“你早已想清楚了,但你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是因为安可期已经死了,你觉得再说也无用了。”秦念道,“因为他没有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反而让你发现了更多的秘密,所以,皇帝派出摩诃殿的杀手,将他给灭口了。
“钟无相也是一样,他虽然武功已废,却不够听话——他对你说的太多了。
“你虽然险些被他们害死,但因为这一切到底没有发生而死掉的是他们,所以你的心中,反而还会抱愧。”
过了很久,谢随笑起来,“念念真聪明。”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脑袋,却被她一手打开了。
她生气了,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
她提起弯刀,道:“吃完了就出发吧,趁着天还没黑。”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了出去。谢随两袖清风地跟在后头,忽而听见秦念闷闷地发了话:“那个神医蒯蓝桥,你认识吗?”
“认识倒不认识。”谢随想了想,“只听闻他一直在北地避世隐居……”
“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去找他吧。”秦念低下头,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让他把你那个什么针取出来。”
接近黄昏的天色是无边的温柔,轻风将女孩的衣摆吹出安静的褶皱。谢随凝着她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好啊。”
说完,他又上前一步,“待我治好了伤,我们再一起回去。”
秦念莞尔一笑,“这一回,我可没有把你的房子烧了。”
谢随道:“我的房子,难道还不是你的房子?烧了我的房子,你也没地儿住。”
秦念被逗得笑起来,微暖的日色下,她的眼眸中映出柔软的笑意。旋而她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却被他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从她的手腕缓缓上移,直到扣入她的五指。然后他便倾身过来,轻轻吻了她一下。
他的唇旋即离开,但两人的手仍然紧握。
她哑了片刻,侧过头,往前走,“以后别……”她本想说以后别这样做,话到口边又打了个圈,“太突然了。”
“好好,”谢随笑得像只老狐狸,“以后我亲你之前,一定先同你说好,等你做好万全的准备,说一声‘好’,我再行动——”
秦念回头怒瞪他:“你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一辈子都没完。”谢随望向她身后,笑容却突然凝固了,“——那是什么?!”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先自怕了,“什、什么?”
树林之中,天光并不十分敞亮,只隐隐照出眼前十数具人形,站的坐的卧的,还有……挂在树枝间的。
谢随的脸色并不好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