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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沉醉(二)
这一晚,秦念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可能自五年前到现在,她才第二次喝上这么多的酒。
可是这酒太过甘甜了,甘甜如毒-药浇灌的美梦。谢随一边劝着她喝酒,一边对她纵容地笑着,他再也没有掩饰什么了,眼中全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风过紫藤,婆娑作响。后院里只借着廊下一盏壁灯的光,偶尔被风吹得飘暗,她身子往前,贴近了细瞧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中波光微漾,灯火在里面映成了轻红的暖色。他被她瞧得不自然,伸手想推开她,但其实并未用上什么力气,于是就被她抓住了手——
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纤长的手指交替地摩挲着,仿佛是痒,又仿佛是冰凉。手背虽然僵硬,手心却柔软地贴合在一起,刹那之间,激起陌生而危险的战栗。
他的耳根泛着红,眼神却亮得发冷。
秦念统统没有注意到,只是悄悄地凑过去,将酒气喷吐在他的颈间:“呐,酒鬼,很难对付的吧?”
他没有应声,却竟尔一侧头,径直吻上了她的唇。
***
最初的一瞬,她是呆住了。
交握的手在发麻,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失了灵,身体突然变成了石头,僵直得不能动弹。然而立刻她就感觉到他的气息,携着醺醺然的醉意,孤注一掷般攫住了她那颤抖的唇。
下一瞬,她下意识地开始后退,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揽住了腰。他慢慢地站起身,压迫性地朝她的方向欺了过来。
他沉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畔,他眼中那小心翼翼地暗燃着的东西,仿佛是终于蔓延成了大火。
他紧紧地看住了她,好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永恒镌刻在眼底,他不仅不容她逃脱,甚至也不容她沉默。
他轻轻舔了舔她那因酒醉而略显干燥的唇,喘息之间的温度却是冷而潮湿:“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念念?”
她蓦地一个激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啪”地一声——
竟在他的脸上落了个巴掌!
这一下手劲很大,他被打了个踉跄,却也只是微微挑眉,凝望着她。
那姿态如一个桀骜的少年,他仍然在等待她,仍然在逼迫她。
她颤抖着身躯,只觉刚刚被舔过的嘴唇极度地发烫,她甚至不知该说什么,“你……你……”
谢随淡淡地笑了。
“念念,你总是问我,是不是喜欢你。”他的声音沙哑,泛着夜的魅惑,和月光的冷,“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吧?你总是在诱惑我,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若真的回应了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秦念惨白了脸,后退一步。
“念念,你还是个小孩子啊。”他的话语宛如久远的叹息,“想要什么,就不顾一切地去抢;但抢到之后,却不知如何对待了吗?念念,将五年前的事情全都忘记的人,是你,不是我啊。”
五年前……
秦念低头,迷惘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回忆着方才那一巴掌究竟是为何而落,又仿佛只是不认识自己。记忆里,有些东西渐渐地清晰了,像是嶙峋的石头从水底现出了可怖的轮廓——
五年前……
五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在后院的石桌旁,也是在深夜的月色下。
云向花来,酒从衣过,天地万物,都曾经是那么地温柔。
五年前,好像,也是一样的热度——
可是,他却离开了她……
头痛欲裂,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所有的记忆,温暖的柔软的明媚的灿烂的,好像全都从一座封存太久的旧阁楼上跌落下来,在光阴里四散,直到沾满了尘埃。
***
曾经,就是在这座小屋的后院里,在紫藤萝的荫下,她曾经对他嫣然地笑。
“谢随,你喜欢我么?”
他扶着酒壶,亦是笑,笑容坦然而不羁,“我若是喜欢你,你待如何?”
她撅着嘴想了半天,“你若是喜欢我,我就告诉你一桩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这么重大?”谢随挑了挑眉,“是说你也喜欢我吗?”
秦念醉醺醺的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谢随哈哈大笑,喝醉了的男人,笑声爽朗得仿佛惊动了天上的月亮。俄而他望住了她,眼里的笑影仿佛月光揉碎在夜色之中,漫天的星子都铺洒开,璀璨而悠扬,“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她怔住了。
“你喜欢我么?”她竟没意识到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他微微低头咳嗽了两声,还没说话,她却朝他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又立刻缩了回去。
“你既喜欢我,”她咬着唇,“那……那我也喜欢你。”
“是吗?”他装模作样地睁大了眼睛,笑着,轻叹着,“我是一个没用的大人,名声不好,酒量也不佳,与我在一起,无时无刻不要应付江湖上的是非,你一定要喜欢我,会很亏的。”
她愣愣地道:“算得太仔细,就不是喜欢了。”
“是啊,算得太仔细,就不是喜欢了。”他轻轻地、迷恋一般地重复着,抓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朝她接近过来。
男人的力气,真的是很大啊。那个时候,她的思绪尚还漫漫然,如鸿蒙初开,万物混沌——
直到他轻轻地吻住了她,温柔地反复,耐心地催促,宛如在叩击一扇不可向迩的门。
她惊吓得几乎断了呼吸,他却稍稍放开她,在她颈项间轻轻笑着喘息:“闭眼啊,念念。”
她鬼使神差地闭上眼,他又吻了上来。
许多事情,她后来都已忘记,又或是来不及回想了。但偏是五年后的今日她却想了起来,她想起他的唇微热,但动作却小心而压抑,她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丝缝隙,看见他的眼睫在微微地颤抖,在他的身后,是一轮将尽的残月。
他忽然埋怨一般轻轻地咬了她一口,她差点惊呼出声,却再度被他趁机而入。
“念念……”他反反复复地唤着,“念念……”
她晕眩般依偎在他的怀中,仰头凝望着他的神情,那轮廓挺秀的脸庞上,掠过许多种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光影。最后他就这样低着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平复了很久的呼吸,才轻声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抿了嘴,却耍赖地不动,“我不要休息,我只要你。”
他任由她缠着自己,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微哑而带笑的声音就响在她的头顶,“那我们一起去休息?”
她好像颤了一颤,却被他抓紧了肩。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喝醉后还不停挣揣的少女抱回了卧房。
虽然准备了干净的新衣,但却很难伺候她再穿上了。男人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将那支新戴的桃花簪取下来,给她理顺了长发,又端来水盆毛巾,轻轻地为她拭去了妆。那清雅的妆容褪去后,她的双眸却显得愈发地亮,眼睫毛如小扇子一般轻轻地扇了扇,无辜似地盯着他瞧。他低下身子去给她脱鞋,她却又从床上坐起来,轻轻地咬唇笑着看着他动作,时而踢一踢脚——
他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细弱的脚踝,不由分说地将鞋袜扒拉了下来,她微微拧了眉毛,纤细而洁白的脚尖蹭了蹭他的胸膛,眼神湿漉漉地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低下头,好像也是笑了一下。
然后他伸出手来,从她的脚背往上抚摩过去。
她突然惊慌地“啊”了一声,身子立刻往床头缩。他却也立刻停了手,双手撑在她身子两旁,俯身低头,无奈一般看着她的孩子气。
她咬了咬唇,索性闭上了眼。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几乎快要睡着了,她才感觉到一个吻,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唇瓣上,浅浅地、仿若留恋地抿了一下,又一下,犹如转瞬已融化的雪花。
这个吻让她觉得很舒适,所以她终于是睡去了。
***
“念念。”
梦境之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
这个声音是如此温柔,温柔得好像只有在梦境里才会响起。
“念念,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好像自重逢时起,你就一直、一直在对我道歉……可是我并不想要,也并不需要你的道歉啊!
——我想要的只是你……只是你而已啊!
“念念,我要走了。
“归根结底,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对不对?
“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运气也不那么好,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让你过得快乐安稳。我这一辈子,已没有别的愿望了。
“念念,对不起。
“对不起,我同你,从来没有好好地道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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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陡然睁开了眼睛。
卧房里一片宁静。
桌上的白瓷瓶中,那一株盛放的山茶,已迎着破晓的晨光而低下了头。几片深红的花瓣散落桌上,被窗外拂入的风一吹,便打几个旋,又往地上坠落下去。
秦念扶着额头慢慢地坐起,宿醉的晕眩还停留脑海,昨夜发生的一切在脑中走马灯一般乱哄哄地过了一遍,她却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五年前,五年后。同样的小屋,同样的深夜,同样的酒。
她伸手往枕下摸去,摸到了弯刀的刀柄,金属的冷感终于令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衫整齐,但并没换过,犹染着一身的酒气。
床边的小凳子上,放了一套新衣,衣上压着一枝陈旧的桃花簪。
她揉了揉太阳穴,走下床来,叫了一声:“谢随?”
没有人应。
她忽然皱了皱眉。
她蹬着鞋子便往外跑。厨房、卧房、小厅、后院,全跑遍了。
没有他。
“念念,对不起。我同你,从来没有好好地道别过。”
原来那并不是梦。
她站在泥湿雨滑的后院中,阳光是新的,草木是新的,天空中有晚归的燕子低鸣着飞过,而那秋千架下还放着未收拾的铁锤铁钉子。
她忽然就失却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捂着脸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泪水才从那紧闭的指缝间,缓慢地流淌而出,宛若悲伤而静默的河流。
***
“咚咚”,两下,有礼貌的敲门声。
高千秋去开了门,一身灰衣的男人站在门外,淡淡地笑着。
“出发吧,高楼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