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皇后》司徒寒鸦

59、烽火长安（四）

　　大狱不是什么好地方，自古以来关的无非谋财害命作奸犯科十恶不赦的人。后来当然就扩大了一下人群，因为有“党锢”和“巫蛊”之类的词出现。到了最近，干脆成了专门关押曾经位高权重一直声名显赫的家族成员的地方。
　　大狱里人最多的时候应该要数关东联军讨董卓期间，从洛阳到长安，董卓收押了关东诸侯及其帐下大小将领官员的亲眷家人达到不可计数的程度。东边战报频传的时候书信也传得飞快，内容不外乎“儿啊，你的娘我被董卓抓起来了，赶快退兵投降”或者“某某，你的娘她现在我们的手里，你赶快退兵投降”之类等等等等。
　　不过现在相对来说冷清了不少，在外面也听不到曾经震动天地的哭嚎以及长吁短叹了。
　　竹喧跟在小平身边，欲哭无泪。
　　上帝真主释迦牟尼，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见她的祈祷？她之前不是祈求过小平再“偷偷跟去”任何地方的时候，都千万别带上她吗？她身边这个女孩子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她姓吕，她爹现在执掌朝政，可是竹喧只是个小小的侍婢而已……
　　“等下要是没人来接他，我们就把他带回家。”小平如是说。
　　竹喧皱起眉，“你要带谁回家？”大小姐能不能消停一下？偷跑出来已经是一条罪过了，现在居然还打算偷渡一个活人回去？就算吕布是你爹，他终究还是叫吕布的！
　　“荀攸啊。”小平说着，满脸的理所当然，“当年何进辟海内名士，全天下只找了二十个人入洛阳就有他一个，而且他是颖川荀氏的后人……颖川荀氏你总该知道的吧？”
　　竹喧依旧皱着眉，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好。
　　要是说起何进辟荀攸的历史，她绝对知道得比小平还多，包括荀攸十三岁就火眼金睛看出张权有奸的事情她都知道，还有颖川出名的荀、郭、辛、陈几氏，前数几代后数几代的名人她都说得上来，但是那又如何？总不会是……
　　她看小平，满脸狐疑，“你不会打算替温侯招揽谋士吧？”
　　“不可以吗？”小平看她，同样回以疑惑神色“父亲向来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这样下去跟王司徒共掌朝政肯定要吃亏的，难道姓吕的就不许用谋士啦？”
　　“请便请便。”竹喧连连摇手。
　　姓吕的用不用谋士当然轮不到别人置喙，虽说吕布那匹狼跟王允那只老狐狸实际上还勉强能算平分秋色。竹喧心里所想的是，吕布对谋士的不信任还是小事，毕竟他自己也不是傻瓜，但是以荀攸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来判断他的为人，足以看出这个人留在吕布身边的危险性一点都不比陈宫小。更何况他也不太可能同意留在吕布身边。
　　荀攸要的，跟吕布想要的，或者是竹喧想要的，大概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
　　竹喧判断今天小平招揽失败的几率在90%以上，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随她去吧。
　　正想着，就见一道灰蒙蒙的人影慢悠悠走了出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被放出牢狱，反倒有几分踏青归来的意思，还站在向阳处手搭凉棚看了一眼被薄云遮挡的日头，而后才继续慢悠悠往外走，一路上偶尔还能带出两声“荀侍郎”的招呼。
　　小平兴冲冲迎上去几步，竹喧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荀攸？
　　竹喧稍稍眯起眼睛，打量起那个灰蒙蒙的影子。
　　大概是因为底子好吧，就算是一副几年没有好好梳洗过的样子，也还隐约能看出端正整齐的原貌，这是不是要归功于荀家的优良血统？他小叔都能在基本不夸人的陈寿手里捞到清秀通雅这等评价，想来侄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过，看荀攸现在这个样子，竹喧忽然能够理解荀粲那句“彧立德高整，轨仪以训物，而攸不治外形，慎密自居而已”是怎么来的了。
　　只见小平迎上去，不说话，只是站在荀攸面前。
　　荀攸看着她，静默半晌才缓缓笑问：“传闻乃父得志掌权，是否属实？”
　　小平也不回答他，只是灿烂一笑：“你终于肯理我啦？”
　　竹喧听着这句话就觉得整个地球都停转了半拍，她差点一个跟头摔在地上。
　　那两人却仍旧说得和乐融融。
　　荀攸大概是低头累了，索性蹲下身对着小平，“今日来，总不会是向攸道出狱之喜吧？”
　　“小平来问先生，愿不愿意为父亲效力。”
　　小平说的自然是开门见山毫无负担，站在一边旁听的竹喧则在这个问题出现后就竖起了耳朵——她虽然预估小平的说服会失败，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还是比较希望荀攸能站在吕布这一边的。兵法战略之类的东西她不懂，不过就算用最简单的逻辑来判断，身边多一个好谋士肯定要比少一个强。
　　至于吕布听不听谋士的话，那就不是哪个人能左右的了。
　　听见这一问，荀攸稍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问道：“你父亲有什么好，值得攸为其效力？”
　　大概是终于遇到有人问她吕布有什么好，小平一瞬间激动起来，颇为夸张地一扬头之后，掷地有声地丢给荀攸一句话：“我父亲是英雄！”
　　竹喧在一边偷偷擦去额头的冷汗，默默接上一句“英雄末路”。忽然又觉得接的这句话不太对劲，连忙甩甩头就当自己从来没有冒过这个念头。
　　得到这个答案，荀攸一笑，拂拂衣袖站起身来，“何谓英雄？”
　　小平想了想，回道：“能成就大业就是英雄！”
　　“那什么是大业呢？”
　　“一统天下！”
　　听着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的对话，竹喧的表情严肃起来，她看着在阳光里慢慢舒展着身体，转得从她这个角度看不清楚表情的荀攸，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只听那男人悠悠道：“他要凭什么一统天下？他有什么立场一统天下？他现在所做的，可曾赶得上董卓三分？”
　　这话在竹喧耳朵里绝对是警世良言，但是换到小平耳朵里就是一枚深水炸弹了。
　　“不许侮辱父亲！”说着，小平就要冲上去了。
　　竹喧连忙上去拉住——她们眼前这个人如果是张辽高顺之类的她绝对不担心，但是荀攸被关在牢狱里这么长时间，说不定被小平抽两下就要散架子了。幸亏最近这段时间她没少被这父女俩蹂躏，体能状况非常不错，否则她现在充其量只能是挂在小平身上的一块破布。
　　荀攸也不走，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女孩子在他面前扭成一团，沉默片刻之后才道：“攸会等着明主出现的那一天，那人未必不姓吕。”
　　一句话，摆平了小平的躁动。
　　小平虽然安静了，竹喧却深深皱起了眉。
　　但是她还来不及整理出一个像样的说法跟荀攸搭话，就有人走了过来拉住荀攸的手。一番“公达在狱中辛苦”、“元常这是取笑我”之类的寒暄过后，两人就这么拉着手上了车，绝尘而去。
　　只留下竹喧望着车子已经消失的方向皱眉。
　　小平信誓旦旦地说“迟早要他投到父亲帐下”的时候，竹喧依旧皱着眉，脑子里转的是荀攸刚才那三句问话。
　　他要凭什么一统天下？他有什么立场一统天下？他现在所做的，可曾赶得上董卓三分？
　　她究竟是因为什么选中吕布的？难道就因为一时之气？
　　事情怎么好像越来越偏离她想要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