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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番外】不可描述之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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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小报童,把手压在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上,飞快地在人群中蹿来蹿去。
巴基大步赶上,却总被他一个闪身躲过去。巴基骂了一句,正预备发力猛冲,小报童却一下子停住了。
他揪住报童的衣领:“你跑什么?”
“30美分,跑一个来回!”报童清脆地回答,“有人给我30美分,让我从这里跑进餐厅,然后再跑到这儿!”
他这才注意到脚下有石板笔画出的一条歪歪扭扭的线。“给你钱的人呢?”
“给完钱就走了啊!”
“朝哪个方向走了?”他磨着牙问。
报童随手一指,竟然是反方向,他怒火中烧:“她长什么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说话有什么口音吗?”
报童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元钱。”
“你这是勒索,我不会给的!”
“50分!不给的话,我就走了。”
巴基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算平缓了自己的愤怒: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欺负一个孩子。他从口袋里摸出50美分,报童的小爪子快得像闪电一样抓了过去,毫无声息地揣在口袋里。
“她长得挺一般的样子,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没什么口音。”报童一边跑一边嚷。
说了跟没说一个样。他回身走了几步,突然站住,又转了个身,盯住了小报童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
小报童一路用力捂着口袋,好像生怕那50美分逃跑掉。跑出金融街区,他就钻进了一处破败的集市。集市的一角有两辆废弃的、破破烂烂的马车,报童熟门熟路地从车辕下钻了过去,于是几个小伙伴都欢呼起来。
“我拿到了50分!”他骄傲地叫着,“5枚硬币!5枚!来看看吧!”
几只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抢走了那可怜巴巴的几枚硬币。小报童并不因此气急败坏,他向着另一辆马车的阴影里问:“你还有钱给我吗?”
“有,我偷偷藏在鞋子里两元,他没发现。”阴影里的声音沙哑又虚弱。
“你又被打了?”报童走过去,扯出那两元,塞在自己口袋里,“你都拿回去那么多钱了!我看了那男的的钱包,鼓囊囊的,应该塞过不少钱吧?有一百吗?”
“没来得及数……应该有吧……鲁伯特今天就去下注了,我想他大概能赌到半夜。”
“说不定会赢,他就会对你和你妈妈好一点。”
“赢了也要骂我,他说要把我绑起来卖掉。”
“为什么?他以前不是赢了就会买酒买肉吃吗?”
那个沙哑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他想要把我卖个好价钱,然后他可以去买股票……可惜不可能了……”
报童显然没有听懂,虽然他看起来是一幅小大人的表情,还气哼哼地说:“鲁伯特真是太坏了!劳伦你干脆跑出来,跟我们一起吧!我们会保护你的!”
劳伦并没有说话。
巴基在蹑手蹑脚地转到另一辆旧马车的侧面,他能看清被马车阴影笼罩着的身影了,于是他矮下身一窜,迅速抓住了她。报童们被吓了一跳,一哄而散。骗了他的钱的报童显然是个讲义气的头领,跑了两步又站住了,砸了两块烂砖头过来。巴基瞪了眼睛吓唬他:“喊警察过来抓你!”他就往后跳了一步,蹬蹬跑掉了。
被巴基抓住的女孩,并没有害怕的神情,她仰着脸、皱着鼻子,倔强得像是牧场里的小牛犊。可惜的是,她一只眼睛乌青乌青,也像是小牛犊脸上的花斑。巴基又是想笑,又是生气:“昨天是你吧?才多大点的小孩子,这种事儿都敢做?”这个看起来也就十几岁的女孩,虽然比那群报童要大一些,但明显还算不上成年人。
“不是我!”女孩跳起来,想要挣脱巴基的手,“我多大,和你有什么关系。”
“原本是没关系的,可是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还偷了我的钱。”
“男人本来就应该付钱……”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声音小了下去。
“承认了?承认就好。”巴基看着这个缺乏教养,不知道在底层街区混迹了多久的野丫头。他之前是想找到她,交给警察……警察好像也不会管这种事……或者打破绅士不对女人动手的法则,狠狠地教训她一顿。但现在,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样一个赌气的孩子,“你到底几岁?”
“没听说过吗?女士的年龄是个秘密!”
巴基快被这丫头气笑了:“这很重要!不然我就拎着你回家,问问你的爸爸妈妈!”
女孩猛地想要挣脱,发现毫无作用之后,整个人都泄气了:“16岁,我不小了,知道自己做什么,昨晚你明明也……”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揍你?”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算了,我不会打你的,你不要这个样子,”他皱着眉问,“谁要卖你?卖给谁?”
“你管不着!”女孩硬邦邦地堵回来。她的嗓子仍然是沙哑的,以至于想要喊出来的时候,彻彻底底地破了音。
“你应该喝点水再说话,”巴基拉着她,一直把她拖到了咖啡厅门口,他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她几乎一瞬间就跑开了几步。“进来吧,我请客。”他彬彬有礼地打开了门,就像是所有体面人那样。
劳伦站在原地,尴尬地用手抓着脏兮兮的裙子。
“你不敢进咖啡厅?”巴基笑了起来,像是有点惊讶的样子。
她马上扬起下巴,英勇无畏地冲了进去。他忍着笑跟在后面,看着她坐错了区域,被侍者提醒后又转到了另外一处卡座里。
“你要点什么?”他耐心地询问,而她只能茫然地看着餐牌,什么都说不出来。
“哦!我忘记了,你的嗓子最好还是喝一点水!”他告诉侍者,“给我一杯纯咖啡,给这位女士一杯柠檬水,如果有蜂蜜的话,加一点。”
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点饮料,也压根没想让她点任何东西。她很烦躁,想要把什么东西撕碎,无处发泄。柠檬水上得很快,她抱住杯子喝了一大口——甜丝丝的,干涸的嗓子仿佛得到了救赎。于是她又喝了一口,然后干脆一口气喝完了。侍者续的第二杯也被她这样肆无忌惮地灌了下去,直到第三杯她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在桌子对面,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一点了吗?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和谁要卖你有关系吗?”
“啊……真烦,我一点都不想说……好吧。是鲁伯特,他要安排我结婚,嫁给淘金的工人。他假装成天主教徒,才搭上一个小工头,对方愿意支持他一笔钱——为了娶一个信天主教的纯洁女孩,”她红着脸说了出来。“所以……对不起!不过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损失吧?”
“你可把我的钱都掏空了,而且你一点都不像新手。”巴基觉得他们翻开了一个科学探讨的新篇章。
“是吧?”她居然得意起来,“我可是认真研究过该怎么做呢!而且我找到好几个醉汉……”
巴基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她还毫无知觉地在炫耀自己的经验:“然后我才知道,醉得太厉害也是不行的,这种事情居然难度这么高。碰到你的时候我好开心呀!你是这些人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了!”
他揉了揉眉心: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要跟她计较。“所以你说了你不是……不再纯洁了……鲁伯特就打了你?”
“是啊!”她又怅然了,“我没想到,他还是打算把我嫁给淘金者,嫁不了工头就嫁工人,他说等我到了西部,就可以偷金子回来……”
他一口热咖啡呛在嘴里,从喉咙到舌尖都火烧火燎地疼。
“我不想去西部。我怕我离开了,妈妈会被他打死……我在家,还能护着我妈妈。不过,也护不了多久了……不过,你到底为什么要找我啊?”她烦躁地皱着眉,“你也没什么证据,又不能把我怎么样?放我走不行吗?还是说——”她挤出一个自以为妩媚的笑,“你想再见我一面。”
巴基放下咖啡,摆了摆手:“我的入伍通知在口袋里,被你拿走了。”
“那张纸?很重要吗?”
“当然!我要拿着它去参军的啊!”他没想到她这样无知。
结果她支着下巴叹息了一声:“我原以为可以甩掉你,然后留下那张有你名字的纸,做个告别青春岁月的纪念呢!”
告别个头啦,你根本还有大把的青春好时光才对吧?
他们匆匆喝完咖啡,他跟着她回到那个一贫如洗的家里去拿入伍通知单。万万没想到,鲁伯特已经回来了。这个颧骨和眼睛都红彤彤的家伙正对着地上的女人拳脚相加,劳伦跳着脚冲了过去,巴基赶在她前面按住了鲁伯特。
“你干什么?”鲁伯特嘴里嘟嘟囔囔骂出了一连串的脏话。
劳伦查看了妈妈的伤势,哭着跑进屋子拿出一张纸递给巴基:“你走吧!别理他!你管不了这些事情的。”
“走!走!走!”鲁伯特吼了起来,“看我不揍死你个臭丫头!不值钱的臭丫头。”
巴基一手扼着鲁伯特的脖子,一手把入伍通知叠好塞到口袋里。下一秒,他就朝着那红通通的高颧骨打了一拳、两拳、三拳……鲁伯特像破布口袋一样重重倒在地上,慢慢从大喊大叫的暴徒变成嘤嘤哭泣的孩子。
“听着!打女人的男人就该这样被教训!如果你再碰你老婆,或者你女儿一根手指头,我就照原样打回来!你打过两次,我就一次都揍到你身上,想试试吗?来吧!”巴基愤怒了。
鲁伯特的声音颤巍巍地带着哭腔:“你……是……谁?你……坏丫头,是你……交了什么……坏蛋……男朋友,来教训……你老爹?我要……”
“你什么都做不了!”巴基在他耳边吼了一声。他直起腰,大声地面对畏缩在地上的这对夫妻说:“我和劳伦订婚了!现在我要去参军了,在我回来之前,如果你们敢把她嫁出去!我就亲自来揍死你们!如果你们以为我伤了失踪了阵亡了,就想卖女儿,我的战友也会找过来,十倍百倍地‘报答’你们!你们信不信?”
劳伦傻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在地上垂着头低泣,鲁伯特根本就爬不起来。
巴基拍拍身上的灰尘,大步走出她的家门——如果那也算是家门的话。然后,他回过头,顽皮地冲她挤了下眼睛,开玩笑似的比出军礼的手势。
她恍恍惚惚地抬手,冲他摆了摆,算是告别。
那居然真的是告别。两年后鲁伯特因为醉酒失足坠入池塘,再也没能爬上来。她原本应该为此而庆幸的,就像她庆幸偶然间遇到的青年用他的声名庇佑了自己,然而接踵而来的,是报纸上关于他牺牲的消息。
劳伦默默的把那条消息剪下来。她不是他的什么人,甚至没有一个遗孀的身份。他把那份入伍通知从她手里夺走了,现在他留下这张报纸,让她可以握住唯一的纪念。即便全世界都只记住了他和他身边的英雄,她也一样可以记住他的善良、正直和那短短一瞬的温柔。他曾经是她的,只是再也没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