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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谏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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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风凛冽,武三思锦衣绣袍,迎风立在高处,借着如水的月光眺望着远处空空荡荡的官道。
副将元凌按剑从远处走近,欠身禀道:“大人,李昭德的人已护送皇上与先前出宫的几位皇子汇合,此时正快马往西南而来,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路过此处!”
武三思眸色沉寂,淡淡点了点头,似是在思索什么,眉宇间颇有几分寥落之意,却教人看不透他心底的情绪。
元凌觉得不妥,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小声提醒道:“大人,弑君乃是不忠不义之事,必被后世唾骂,大人一世英名,难道真要背上这个骂名?”
武三思眉头蹙紧,眸光犀利地横扫过来,吓得元凌一个哆嗦,忙恭身低下头。
空气一时凝固下来,元凌深知武三思此时背负着压力,难免喜怒无常,可自己与他出生入死多年,实在不忍他落下骂名,故而壮着胆子提醒。
此时元凌战战兢兢候着武三思的责骂,却迟迟不见他有下一步的动作。
“下去吧!”良久,武三思轻叹一口气,扬手示意他退下。
元凌抬眸看一眼武三思,似看出了他的无可奈何,亦摇头轻叹一口气,转身往远处而去。
武三思仰起头,但见苍穹静默,星河璀璨,不由觑起了双眸。
是啊,他又何尝愿意背上这弑君犯上之罪,只是武后有命,他不得不从。如果要怪,只能怪李旦不该受人蛊惑,仓皇出逃,若是他能乖乖留在洛阳参加禅位大典,武后尚可能顾念骨肉亲情而饶他一命,可他偏偏不自量力,自以为能逃过武后的手掌心,却不知反激发了武后的杀心,用她的话说,如若不斩草除根放李旦外逃,李旦定会被人胁迫,与朝廷为敌。
太后派他来执行这个任务,一是信任,二是要用这种方式将他牢牢禁锢在身边,他们武氏一族的命运从武媚娘入宫开始,便被牢牢拴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焉能不从?
这是他武三思的宿命,他摆脱不了,也从未想过摆脱。
事到如今,惟愿这场动乱不会掀起大的腥风血雨。
*
婉儿率领二十余骑纵马疾行,顾不上风霜割面,直将身上跑出了细汗,终于隐隐看到前方似有火光晃动,心中大喜,忙催马跟近,不一会儿追上车队,果然是李旦一行。
李旦一行眼见有人追来,不由一阵慌乱,护送的黑衣人立刻将李旦等人护于身后,齐刷刷自马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一人厉声斥道:“来者何人?”
婉儿喝住身后欲要拔剑的众人,拱手温声道:“奴婢上官婉儿,欲求见陛下!”
李旦一行面面相觑,顿时如临大敌,都道上官婉儿是武后心腹,此时出现在这里,想必是武后的追兵到了!
婉儿见对方生疑,又高声道:“奴婢若是奉懿旨追捕,焉能只带二十余骑,难道送死来的么?还请皇上赐见,奴婢实有肺腑之言相告!”
良久,只听一声“退下”,便见人群分开处,李旦端坐马上,正冷冷盯着婉儿。
婉儿扫一眼四周,见马上除了李旦,还有几位年幼的皇子,最大的只有十四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不由眉心轻蹙,忙下马做礼,道:“奴婢参见皇上!”
身后众人见婉儿下马,也忙纷纷下马做礼。
李旦目光扫来,冷道:“爱卿莫非来给朕送行?”
婉儿恭身,朗声道:“奴婢来迎皇上和各位皇子回宫!”
李旦盯着她,讥道:“你以为朕还能回得去?”
婉儿抬眸迎上李旦的目光,恳声道:“皇上出逃之事已然败露,琅琊王也带兵往西南折返,武三思正在前方设卡,等着皇上自投罗网!皇上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是叛国,皇上真的忍心,要一家大小陪着您殉节吗?”
“母后?”李旦声音已有些发抖,虽然他对婉儿所言持怀疑态度,可此时的他早已如惊弓之鸟,难免恐惧担忧,只得强忍畏惧咬牙道:“母后当真要朕死?”
婉儿目光灼灼,“不,太后比任何人都希望皇上好好活着,可皇上您要给她一个不杀的理由!”
“理由?”李旦默然失笑,自嘲般勾起唇角,道:“你难道要朕回去向她负荆请罪?你不会傻到以为只要朕回去,她便肯放过朕吗?”
“以后怎样,奴婢不敢保证,但此时此刻,皇上只有回宫,才可保住一命!”武媚娘一心一意都在登基大典上,她新即帝位,正要笼络人心,修饰形象,断不会在天下悠悠目光之下诛杀亲子,相反,为了体现仁慈,必然会厚待于他。
李旦不以为然,冷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朕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是不会放过朕的!”
黑夜正在渐渐消散,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婉儿强压住心底的焦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往前只有死路一条,而回宫尚有一线生机,请皇上慎之!”
“你的话如何能信?朕素知上官大人巧舌如簧,焉知不是陷阱?”
眼见劝不动李旦,婉儿不由蹙紧了眉心。
“余伯!”
婉儿一声轻语,便有一老叟走出来,向李旦跪地磕头,掩面哭道:“皇上可还认得奴才?奴才奉相爷之命,劝皇上回京,方才上官大人所言,全是实情!”
“余伯?”李旦认出老叟乃是相府管家,是李昭德心腹之人,不由将信将疑,已有些动摇,却仍不肯轻易相信,“你可是受了上官婉儿的胁迫?”
余伯一边顾念相府中的老主人,一边为皇上的处境担忧,不由急得老泪纵横,“老叟追随相爷多年,对皇上和相爷忠心耿耿,又无亲无故,怎会为了保全性命出卖良心?”
李旦看着余伯,一言不发,不肯轻易相信。
“皇上若是不信,老叟这就自刎于驾前,以安君心!”说着,将眉心一横,一把抽出身旁之人腰间的佩剑,往脖颈上一划,登时血流如注,倒于尘土之中。
婉儿没来得及阻止,见他死不瞑目,心中又敬又悲,于是抬手轻轻为他合上双眼。
李旦深受触动,已然不再怀疑,只是既不能向前,又不愿回京,正是进退两难。
一众皇子见父皇有些动摇,不由哭哭啼啼,声泪俱下地劝道:“父皇,既然逃了出来,若是再回头,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洛阳万万回不得!”
“上官婉儿是皇祖母身边的人,她的话不可信,焉知不是要诱杀?”
“是啊,父皇万勿相信这老叟之言,焉知不是做戏!”
李旦被儿子们的话语扰得心烦意乱,不由蹙紧了眉心,只觉头痛欲裂,不能决断。
婉儿怕再拖延耽误了回宫的时机,道:“余伯以死相谏,焉能有错,还望皇上三思!”
李旦依然犹豫不决。
“父皇!”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沉稳清朗的声音,与众皇子哽咽无措截然不同,婉儿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只见紫衣秀袍,却是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此时他目光如隼,拱手道:“上官姑娘既知父皇去向,若带大队禁卫前来,我等全无脱身之法,她孤身冒死前来,却被猜忌,本可撒手不管,何以苦苦相劝?儿臣以为她所言非虚,望父皇思之!”
李旦看一眼这个一直不受他喜欢的儿子,此次出逃,他便一直反对,路上还屡次择机相劝,都被他厉声驳了回去,可他此时一番言语,却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毕竟即使他不信别人,可这个却是与自己休戚与共的亲生儿子!
其余诸子暗暗在心里骂这个兄弟愚蠢,护送的众黑衣人也劝道:“皇上,万万不可,相国大人要我等护送皇上潜逃,怎可功亏一篑,再次羊入虎口?”
婉儿蹙眉打断,道:“皇上难道还不明白?太后娘娘压下了皇上出逃的消息,便是给皇上预留了一条退路,她把选择留给了皇上,是生是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形势似已明朗,李旦嘴上虽未回应,却不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众黑衣人见李旦动摇,陡然握紧长剑,道:“要不要回,此时可由不得皇上了!”
李隆基仗剑护在李旦身旁,厉声喝道:“父皇若一定要回,你等又待如何?难道要弑君不成?”
黑衣人仰天长笑几声,目光登时阴冷无比,狠道:“弑便弑了,又待如何?”
李旦纵使糊涂,也恍然大悟,“你们,你们不是李昭德的人!”
“李昭德?”黑衣人幽森的目光在火光下愈发显得狰狞可怖,“不,我们当然不是李昭德的人!因为李昭德的人,早已悉数死在了我等的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