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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白露(二) ...


  •   离开芦苇泊,大雨就下起来了。
      到旁边的镇子上找了客店,让她安下,这样的天气,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来。那个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发急痧,快去揪点红蓼的嫩芽,用酒给她擦身子。”
      “去哪里买?”我忙问。
      “自己去摘新鲜的嫩芽,现在快去!”他皱眉道。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红蓼,店家就从阶下揪了一个芽给我看,却不肯和我一起去找:“这样的鬼天气,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
      我只好一个人钻在墙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天空暗得泼墨似的。朦胧间只好用手肘挡着眼睛来阻挡从额头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凉,刚才的闷热还余在身上,现在的雨劈头盖脸下来,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想想也觉得可笑,这样的天气,我居然会蹲在这里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现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来。
      在草丛里拼命地寻找那种草,胡乱地拔了几棵,抱在怀里回来。
      大夫已经倒了一盆酒在旁边。我把那些草叶的水擦擦干,在酒里浸下。
      大夫站起来出去,说:“你帮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问:“我帮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吗?”他问。
      我点头,说:“是……”

      把那些叶子在酒里揉碎,然后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绿色的汁液与酒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气息熏染得人一阵晕眩。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臂柔软无力,我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贴在唇边轻轻触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毕露,再不是当年的柔软手感。
      我们都变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黑暗里羞怯地亲吻她的发丝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过,然后又爬到床里面替她擦右手。仔细地,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后替她擦脚,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我专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一醒过来,我就没办法这样安静地呆在她的身边。
      周身全是酒与叶子的气味,微微有点辣的迷醉气氛,薰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里,普通的布衣陈设。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为她擦药。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但愿这一刻,能留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还未醒来。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着。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没有多少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问。
      他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的人,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将来宫里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点……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龌龊,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不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给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之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清澈明亮。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慢慢坐起来看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勺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我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忙把鸟赶走。回头看一看她,她脸色还是苍白。

      几日后文德殿落成,母后与我一起去看。
      这是母后预备用来览书的地方,大约也是将来阅事的地方。
      陪母后看了一回,形制原本是十二间,因为群臣反对,所以改为九间四进。龙凤花草之属与其他宫并无不同。
      里面还有匠人在做最后的修润,我抬头看在梁上描凤眼龙须的那些人,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把架子撤去了?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杨崇勋忙在后面说:“马上就要好了,为了方便太后皇上观看所以撤去。”
      “这不是儿戏,怎么为了两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忧?”我皱眉。
      母后点头,然后说:“以后不可这样。”
      母后看了前面的松竹,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并无大碍。”
      “还没去可看她呢……据说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头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她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印象不深了。据说她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忙说:“她回家去了几年,处事安静,修养得好,所以不易显老。”
      母后皱眉看我,然后问:“皇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无所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母后摇头,却笑了,说:“少年情事。”
      她大约想起了自己当年与父皇的事情,伸手抚我的肩,看了好久,说:“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叹自己的年华老去。”
      我点头。女人是记性很好的,她们都不想看见对方,是对的。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别,马上到东殿去。
      脚步太快,伯方在后边小跑着追我。
      在回廊转角,一眼瞥到母后在檐下含笑看我。
      不觉脸红了一红,象我十三岁时一样,觉得难为情。

      她今天脸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样惨白。我去时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莹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只小虫子,那虫子碧绿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说不出的诡异美丽。
      她则将虫子举到面前看,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闪,眼睛里暗淡的水雾就朦朦胧胧地波动。
      碧绿的虫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绿森森的意思中,剔透生彩。
      她转头,瞄到我站在门边盯着她的手看,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转到红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个洞,把虫子丢进去,然后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边,跟她到外面的池子里洗手。
      “兰花要肥料的。”她这样说。
      我蹲在她旁边,看她的手在水里隐隐绰绰,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里,那裙子的耦合色在水里随她的手上下波动。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捞起来,拧干。幸好是热天,等下就会干了。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间,说:“今年的最后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绿色荷叶中,只有一支绯红的荷花开在高处,傲气凌人,顾盼生姿。
      那颜色红得胭脂般,仿佛整个夏天就沉淀在上面,鲜亮夺目。
      她转头问我:“把它摘过来给我?”
      于是我毫不犹豫就走下水。
      我觉得十三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们一起摸那颗珠子,可是我不记得其他的细节了,只觉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纤细的指尖在水里温热。
      其他的一切,全都铰碎了一样,零落,想不起具体的颜色与形状。

      把那荷花的茎折断,手指却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痒难耐。我去旁边弄了点菖蒲叶,站在泥水里把花茎上的毛刺都用菖蒲叶抹掉,自己再抚摸了一遍,没有刺手的东西。然后跋涉回来,她坐在那里,神游天外,根本没看我。
      我把荷花递给她,她接过,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有。

      伯方在旁边看我龙袍上一塌糊涂的淤泥,忙说:“皇上去换了衣服吧。”
      我点头,对她说了我马上回来。
      走了几步回头看她。
      她也已经背对我离开,经过角落的草丛间,她把手里的荷花随手丢在那肮脏的地方。

      当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广圣宫被惊起时,伯方禀告说,已经延到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延庆这五个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个天空都是通红。
      为何宫里会突然有这样的大火?况这几个殿坐落相隔,怎么会一下子就全部烧着,而且火势无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拦我说:“皇上万乘之尊,不可身涉险地……”
      “好了好了,少罗嗦,走吧。”我皱眉。
      火光下的禁苑里一片嘈杂,救火的人与宫外进来的军巡捕都在提水扑救。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旁边看。
      那火竟不是在烧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轰闹,铺天盖地腾起无数红云吞噬那些雕廊画栋。
      我看那火舌,惊了一惊,问:“母后应当已经远离崇徽殿了吧?”
      “太后肯定已经避了。”伯方说。
      此时另外一股火突然从殿后来的,与前殿的火相交,盘旋围住全殿,里面的门柱见火就着,风又实在是太大,殿内的人若是还在,现在如何逃得出来?
      我心惊胆战,奔到崇徽殿旁边抓个宫女问:“母后!母后和她……在哪里?”
      那宫女被我吓得说不出话,用手指战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从她的肩上看过去,原来母后就在他的后面,含笑看着我。
      在火光下,她镇定自若,微微一笑,身边所有的繁杂全都远退。
      母后果然与我不同。
      我此时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讷讷地放开那个宫女,向母后走过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声笑道:“皇儿遇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母后抚抚我的额角,仔细地打量我惊惶的神色,说:“不过,母后知道你是关心则乱。皇上总是这样,前因后果都忘记,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宫里第一个要紧的就是母后了,怎么还会有险事?”
      我觉得她的声音分外柔和,已经是我很多年未尝听过了,我放松了心情,把刚才的紧张抛开,然后说:“母后说得是。”

      然后回头去找她。
      她不在这里。
      母后似乎忘记了她,摆驾到延福宫暂避。
      只有我站在那里看那些汹噬的火,寒意突然涌上胸口。
      我突然想到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
      此时火势随风静了一点,一时半会,梁柱大约坍塌不下来。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险,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宫内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撑的,门已经没有了,风一静,火苗没有扑下来,踩着砖地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没什么大问题。
      冲进去,发现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烧,其他的地方则地面发烫。我踩着热砖地,慌乱地看了下周围。
      果然没有人。我真是多虑。
      她一定已经逃出来了,如果在里面的话,应该会呼救。

      一转身,却发现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里,睁着那对在火里闪着艳红反光的眸子看我。
      我因为她脸上安然的平静,而一下子愣在那里。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我回头看见长春殿轰然倒塌,红亮的砖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见火就着,恐怕已经快要烧透。
      我回头抓住她的手,对她大吼:“快点出来!”
      她这才微微点头,单手抱起那盆红葶,被我拉扯着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没有人看见我们。
      所有人都在长春殿那里围着看。
      我伸手想把她手里的兰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没办法举起来,全身发抖,开始为刚才自己的举动后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烧得通红的重檐攒角,透朽的顶梁,所有的砖瓦倾斜向大殿的正中间,哗一声巨响,压了下去。
      炙热的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
      她的发丝和裙袂高高扬起。
      这一场大火,烧毁了八个殿。视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御延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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