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资》邪离

1、上

　　她害怕噪音害怕孤单。害怕心碎害怕失忆，害怕一个人走在一段长到无法再长的公路上，没有温暖的手掌。害怕他修长的影子横越了整整一条马路，她却过不去也看不到。害怕手牵着手一起走了好远好远，但是连空气里还依旧温存着暧昧的味道。害怕那条不能够跨越的界限。害怕一个莫名其妙的词语就能让信任像沙漏一样瓦解。害怕他的安静，是一种兽的，桀骜的，还有不羁的神情。害怕擦肩而过没有微笑没有眼神没有起伏。害怕转身，害怕一眨眼就忘掉关于他的所有的事情。
　　——her

　　她捂住耳朵。

　　在马路旁边。车辆成群结队地略过略过，好像每一辆车都装满了一些扑朔迷离的故事，但这故事都是没头没尾的，无始无终的，复杂但是却不稀奇。这就是尘世当中的一些味道。是有着少女的脂粉香水味和油烟味夹杂着的平凡却此起彼伏。车辆是奇异的东西，尤其是在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全天下只剩下汽车长长久久的杜鹃啼血的哀鸣，好像要一直延伸渗入人心里的，而人的心里就会因为它的出现莫名的衍生一种寂寞感，像是所有无头案一样诡异的，悬疑的，让人猜也猜不透，摸也摸不着的。是小资女人的睡衣，绣着大红的芍药，摸上去像流水一样温柔而冷漠的。车辆载满了小资女人的惆怅和独立。

　　她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要听。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觉得自己心里的确是干净的。心如止水的。是不需要处女一样的雪白连衣裙去衬托出来的，不需要一头乖戾而温顺的乌黑长发表现的，是在闺房最深最深处那个上了锁的，经常有人打理的秘密柜子里保存完好的少女心事，没有人碰过的，透明而纯白的，连小小的油烟味都会被亵渎到的。那么纯净。没有思考，没有太多的想法，是无法理解的小资心情。

　　但这小资却也算是高尚的小资。因为那欲望过于深沉而庞大，便也懒得再去想了。小资女人便是这般。不知道自己最终的欲望有多么庞大，像是被那欲望控制住一样，只是一步一步地满足，以为自己能够就这么简单地满足了，便也在心里饶恕自己了。但过不了几秒钟却又有了新的期盼，越走越远，也就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初始的想要的得到是那么微薄了。因为没有了退路，就只能当一回上帝，宽容自己的邪恶和不择手段。
　　这便是小资的形成和她们难以诉苦的委屈。

　　这个城市里到处走着的，奔跑着的，呼吸着的，男人女人们心里日日惦念着的。就是那小资。
　　小资的空气总是清甜的。混杂着各国高贵的香水味道的，还有女孩子们的洗发水的纯香，但是却坚决不会有男孩子们运动过后那股汗腥味，而是半成熟男人的古龙水味，经验不足而喷得有点浓郁的，在空气里到处乱窜。但又不会像过街老鼠被人驱逐的。人们把小资当作时尚的，是上流的一个分支。

　　但，小资是不会有爱情的。有的也只是很小资的爱情。一下子就过去了，青涩的男生女生们喜欢把它叫做感觉一类的东西，不敢和爱情相提并论。姑且把这种叫做小资爱情，它就像小资空气一样来得猛烈而不合时宜，却让人从鼻尖直到眼睫毛都感觉得到那冲刺激。是能够直接流窜到心窝里去的。喜怒哀愁铺天盖地而来，急促而悲壮，不怕死般把头往墙上撞到头破血流，但嘴里却碎碎念着值得的。因为青春是能够拿来奢侈的。
　　小资爱情就是如此。一针见血。来得快，发展得快，伤得深，却愈合得容易。那是要把一天当作一个月来发展的，毕竟青春容不得啰嗦，再一犹豫就把自己的一辈子输光了。更何况，小资做事情根本不需要犹豫。因为输得起，所以才能够尽兴。

　　这是小资的游戏规则。

　　在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叫petty bourgeoisie的酒吧。中文就是小资的意思。整个是红黑格调的环境，充斥着浓烈的玫瑰花芳香，是连色彩的搭配都能道出小资气息的，但没有激烈的闪灯在空气里晃啊晃啊，而是红得深沉，黑到孤独的。结合起来能把人映照出小资气质的，柔和适中但又闷骚的，奔放的，似乎要把女人的口红抹出血来的。到处表现出小资爱情小资情调小资空气和小资气质的。所以总是坐满的自认为小资抑或者已经小资到有一定历练的男人女人。

　　翎在下班之后常常来这里。他是那种小资女人们都想要猎食的类型。不至于苍老的年纪，却从头到脚都那么深邃，他的历练和轻指一弹的尘埃都是女人们迷恋的，因为他的成熟和那一身极为小资的香气。那告诉人们这已经是非同寻常了，同时也告诉女人们，这是很棘手的猎物。碰不得的。
　　他有跑车别墅，有男人的气魄，接近四十的男人像是一盏永不燃尽的蜡烛，温暖的是女人们，冰冷了的也是女人们。这蜡烛是不能熄灭的，是小资女人的探照灯下一线的生机。可他也是不能被触碰的。如果没有甘愿被燃烧殆尽的决心，是不能靠近他的。这也正是这盏蜡烛仅有的无限魅力的原因。

　　不能靠近。因为他必然有婚姻，必然有家庭。

　　翎常常在这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与他的身价完全不符的时间。他就这么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有时浓烈，有时清淡，但从未醉过。他翻看杂志或者报纸，他没有固定的座位，只是随意走到吧台前，淡淡的跟调酒师攀谈。调酒师总能调配出他所要的味道，他为此而微笑，而迷恋。他眷恋这里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唯一的一个理解他的人，那人不会离开，伴着或浓或淡的酒，一点一滴地荡漾。

　　遇见她的那个午夜。空气干燥得不像空气。
　　她很安静。坐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对面，正是这个暧昧的距离，促成了一切暧昧的结局。
　　短发。干脆而简单的运动衫，在这大冷天里是很让人担心的姿态，瘦小的身子，但是不能说她娇弱，因为她孤傲的表情是那么距人于千里。这是吧里难得一见的风景。就算小资们再怎么精心打扮，再怎么豁出风格，也还是那样清一色的晚装、制服、裙摆。她看起来是那么陌生，像是从人间误闯进天堂里的小鬼。可是没有人胆敢认为她是孩子，因为她的瞳仁是那么小资。甚至比她们还要高出许多层次。

　　她很沧桑了。虽然她看起来几乎未成年，但是她让人看久了眼睛生疼。

　　她一整个晚上都坐在那里拼命喝酒，似乎要把她的青春年岁都喝光了一样。她的不顾一切引起了翎的注意。她喝到呕吐，然后去一趟厕所，再回来继续喝。几个钟头，她的左眼慢慢变红了，直到最后她醉了，流出眼泪之后，才发现那严重的充血。血红的泪滴在暗黄的冰酒里，妖艳得魅惑。
　　翎大步跨到她面前，抱起她就往医院赶。那是一种出乎意料的理智，是不同于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救赎。他知道她是和他一样的，想要抛弃这个世界的同类。

　　医生说那是由于过激的呕吐引发的充血。整个眼球鲜红得骇人。她依然还是执拗地睁大眼睛，露出那颗鲜红的宝石，以为可以就此体现自己的不屈服。

　　他想送她回家。她却静静地摇头，置于拒绝与放肆之间。他尝试把她放下车，随她自生自灭。可看到她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的样子，他似乎能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脆弱，放不下的脆弱。他终究还是在这脆弱面前认输了。他送她到自己在外租的公寓，那是他用来潜心工作或者逃避什么而准备的。他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地方了。他有那么多的责任。没有时间能够给予他去逃避。此时。他把她当作是另一个自己。当作是当初那个尚轻狂的年少。

　　翎从便利店里买回来一些日用品。回来的时候以为她早已入睡，但她却只是安然地坐在床沿，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她的头上裹着纱布，遮住了半边的脸，有种很妖冶的青春在身上旋绕，绕得翎心神不宁。

　　你可以洗澡或者休息，这里有干净的衣服替换。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再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猝不及防地，她几乎是扑了过来，死咬着他的手臂，直到有鲜血的味道渗出。他没有甩开她。他害怕伤害到她。也许她已经经不起任何伤害了。
　　他的没有反抗让她质疑，鲜血的铁质让她清醒。她抬起头看着翎，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幼狼。

　　你叫什么？翎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有些犯困了，酒意慢慢浮出水面，侵蚀着神经。
　　绿。草绿的绿。她的嗓音不能算作柔和。也许能用小资去形容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