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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应有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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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南下三年间别有境遇,又是另一段了。
与诸燕堂重逢后十日,皇后宣见的懿旨就送到了府上。
令楚楚原是皇后护在心尖上的人,有皇后撑腰太子妃位也本是她囊中物,而那年离京前却闹得极难看,是以眼下去请安路上,她分外安静,途径御花园,忽就止了步。
引路女官忙安慰说皇后看重她不曾有变,果然,入殿后皇后甫一见她便神色大恸,红着眼地嘘寒问暖。
令楚楚始终浅笑,几盏茶后,适时将话引到诸燕堂身上,问他这些年可都好。
“如今火器诞于他手,陛下自然极器重,本宫却忧着心,”皇后轻拭眼角,“成天耗在神机营算什么事?至今都不立妃。”
火器诞生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她想不知道都难,至于立妃——
司沉香曾呲笑红羽不应诸燕堂求娶,但刚才御花园内,她遥见二人比肩神仙眷侣,想来是没能过皇后这一关。
那年,她欠下一个亲自为他游说的托付。
故说:“楚楚瞧着红家女,家世人品上好的,都过了这么久了,娘娘便松松口,权当宽慰殿下一番深情。”
皇后登时柳眉倒竖。
“这混账话是他跟你说的?若不是,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娘娘明鉴!”她深跪下去,决绝伏地,“当年我走,如今我回,只因明白孩提感情做不得数。殿下龙章凤姿,而楚楚年纪不小,实非良配——”
“糊涂!京里名声还要不要了!”
一点名声换他顺意,倒也值得。
横竖她不会久留。
正是出神这瞬,令楚楚低垂视野里缓缓踱来一双黑底锈靴,再往上,衣摆绛紫穿银的云纹绝美俏丽。
诸燕堂三言两语带她全身而退,末了皇后只沉默地摆了摆手。
清晨时下过雪,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两人同行,有垂花落她肩头,诸燕堂扬袖去拂,这下便挨得极近了,令楚楚只觉他身周熏香,连同那惑人的眉眼,转瞬倾覆下来。
难为她神色清明,问——
“红家小姐呢?先回了?”
诸燕堂身形微怔,嗯了一声,转而说:“这月末,母后生辰——”
“我一早就求了要赴宴的。”
她掩唇莞尔,他渐陷迷茫:“几年不见你待我没有半点生分,不知这是好、是坏。”
“怎会是坏?”
这回,他不争辩了。
回东宫后诸燕堂屏退左右,只留令楚楚一人,他坐于烛影深处,面上期盼之色忽明忽暗,半晌起身往更里去。
她略一思忖立身唤:“如果真如我所想,望殿下就此作罢。楚楚不该、也不能看。”
诸燕堂偏过头来望她,仿佛隔了雾隔了花:“刚说你待我没有生分,这会儿又把自己当外人了?旁人确是看不得,唯独你,是我许过的。”
“楚楚惶恐,”她回,“尽管这几年远在南方,也听说了殿下功绩,不坠青云志,不负盛世名——楚楚少不了要恭贺殿下得偿所愿。”
说罢屈身一拜。
他伸手来扶,她却不起,又道:“至于娘娘那边,我会全力为殿下与红家小姐周旋。”
探向她的手便顿在半空。
那指尖润洁修长,似有微颤,叫人平白想起春寒料峭里的桃瓣。
叹息一霎,风定花落。
“你不肯看火器图,我依你,游说亲事大可不必,我不立妃并不是为红羽,”他拢着她双肩托她起来,“既要恭贺我,就不能随口说说,就应我一次,有问必答吧。”
凝视,殷切到赤忱到她也无法负隅顽抗,恍然首肯,诸燕堂如水嗓音便响了起来。
“那日和你在一起的男子,是谁?”
六、
紧要关头,令无衣现了身。
“阿姐此次回京全为带他拜见父亲,是谁,想来不难猜?殿下知道阿姐毛病坏,大好儿郎不入法眼,偏爱些——少年孱弱。”
令无衣性子虽狂,但不至于如此僭越,令楚楚怀疑与司沉香有关,他便深沉点头,换她即刻转身疾去,竟连礼也顾不上行了。
回府才知不好。
司沉香留书出走,说,为贺皇后寿南诏使团已抵京,身为使臣他只能铤而走险。
南诏颠乾倒坤以女为尊,司沉香虽是唯一皇嗣,但他生而为男、父又不详,常被诟病,不巧前几年出了个认祖归宗的皇姐,他与虎谋皮求于湘王才挣来使臣头衔,谁料甫一出使就中了毒。
按说使臣失踪是大事,使团不仅没流出半点消息,还照常入京。
恐怕皇后寿宴,才是最终的角逐场。
而她一早亲求赴宴,为的只是暗中护他一护罢了。
腊月二九,天晴无雪,大庸皇后生辰,南诏万里来贺。
因身份悬殊,赐宴时司沉香近不了皇帝身,不知是敌是友的随使就更是了。
酒过三巡皇帝离座,乐起,群臣恭送,司沉香也起身往西林海去。
令楚楚紧随其后,只见他一入林海即为太子亲兵所围,诸燕堂立于上首,一派神清骨秀,但吸引她目光的,还属司沉香。
今夜的他眉眼陌生,兼两颊酡红唇角皴裂还不时挠抓,分明是……
“离他远些——”
娇叱乍起,令楚楚奔至诸燕堂身前将他推开,气力之大,连他也不禁频频后退。
他语气涩然:“你从来不会失态的,你就如此在意他?”
“我不能让殿下带走他。”
“我若偏要呢?”
正是僵持不下时,传来袅袅嬉笑,皇后携了宫眷夜游林海,而司沉香竟然乘机飞出重围,直奔而去。
他冷酷的“杀无赦!”和她惊慌的“刀下留人!”同时响起,但仍晚了,令楚楚急去,绝望地见数柄寒剑将司沉香身体刺穿,鲜红自他口喷涌飞溅,惊宫人四散。
南诏随使赶到时也被吓懵:“两国征战尚不杀来使!这是为什么!”
“自然为匡扶正宗,”有人摇扇而出,又收扇怒指,“吾半路被顶替也无人察觉,还是说,尔等有心纵人入大庸皇宫行不轨!”
分明是司沉香本尊。
原来他留书出走后就被诸燕堂亲自请走,这次瓮中捉鳖是二人背着令楚楚的合计。
贼人伏诛本应放心,诸燕堂却仍觉不解:“那时楚楚断定你是中毒,说了是什么毒吗?”
司沉香摇头:“刚才我见贼人也中此毒,将个中毒之人送来滴水不漏的宫宴,又能成什么事?”
除非,这根本不是毒。
诸燕堂沉吟,将最坏猜想道来,“……是疫。症状古怪或许连她也没见过,怀疑过却不敢确定,直到今夜见了那人才肯定这是连环计,所以赶来阻止。”
司沉香唇角紧抿:“我逃后她们找人故技重施,宫宴上毒尚能防,疫却不能。”
诸燕堂点头:“耳闻南诏皇室有秘药传女不传男,想来多少是对症的,湘王既握着,就会来换火器图,她早先欲重金买,是我回绝了。”
“母皇的病时好时坏,如果一举拿下火器而储君身亡,于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湘王一场精心谋划就这样被轻易道破,随使牙关一咬欲吞毒自尽,又被卸了下巴。
“岂敢劳皇姨送药呢?我既安然,自有人可愈此疫!”司沉香说罢转身,换了副做小伏低的眉眼,“我骗了你,是打是罚回南诏我都认下好不好?”
令楚楚睨了司沉香一眼,才颔首回禀诸燕堂:“没想到贼人会拼死冲撞凤驾,眼下娘娘沾了病血,怕是危险。”
他尚镇定:“我知你有办法的。”
“诺。”她成竹在胸,“请殿下下令,凡与死者有过近身接触的,濯洗全身,隔离十日,无发热则放行;病发者,遵我指示用药;有违者,斩立决。”
未几压抑哭音四起,难为她冷静自持,诸燕堂想要靠近,只换来一声铿锵的“殿下且慢”。
时值皎月破云,照亮重重林影后的女子。
她云髻雾鬓,双瞳剪水,然而一袭罗裙一双柔荑,皆沾满凛凛鲜血。
波澜诡谲不足惧,唯此景,彻底掳杀诸燕堂的冷静。
“去往隔离前楚楚尚有一事相求,”纵狼狈不伤仪态,她拜,“望殿下护沉香周全。”
七、
十日后,六疾馆放出令楚楚在内一批人,而皇后却不幸病发。
好在据说服了令楚楚的药当夜热就退了,翌日精神还格外好,所以谁也没想过会安生不到一日功夫,病情再次直转急下。
帝震怒,下狱司沉香,要血踏南诏。始有病尸送出六疾馆,日达十数具之多。
此等惨状令楚楚始料未及,不眠不休翻查,兼诸燕堂刑审所得雪片似的送,才终于确诊此疫病会生变。他顶着天子盛怒带她闯殿,跪求再容五日,皇帝只道自己等得皇后未必能等。
“那就三日!三日后,臣女必献出解药——”
皇帝刁难:“若拿不出呢?你和那南诏小儿该如何?”
“祸不及父兄,万事臣女一力承当,届时若拿不出,”令楚楚狠心一磕,“愿随司郎自裁殿前。”
腕上传来巨痛,是诸燕堂险些将她捏碎。
自重逢起他始终隐忍着,这是她头一次自他眸间看到撼天动地的痛,而她的移情则是一切根源。
她挣扎着从他桎梏中抽回手,步履蹒跚地离去,身后是皇帝的痛斥:“这就是你拿命护的女人?”
误会了也好。
时日无多,她需要的一个万全之法,最不需要的,是他模棱不清的怜惜。
令楚楚采回皇后病血,自日暮疾书到掌灯终将药方补全,连夜邀诸燕堂和院使相议,院使走后,独他留了下来。
茶已凉透。
她本以为请命不欢而散后,他不会再私会她,逢赵允在外唤,令楚楚起身开门问他何事。
“殿下吩咐亥时来唤。”
他吩咐?为何?
令楚楚下意识回头,见自己藏着的那杯茶不知何时竟到了诸燕堂手中,他只淡扫她一眼,便仰头饮尽。
肝胆俱碎!
“快吐出来——”
令楚楚高喊赵允去拿催吐物来,被诸燕堂一句“谁敢!”镇压下去。
别人惧他,她哪里会怕?直取了银针刺穴催吐,几针下去,诸燕堂忍得额角饱涨,仍老僧入定般:“为母后试药做儿子的责无旁贷。你既起誓与别人生死相随,不必再管我。”
她面色惨白,发泄般扫落一桌纸笔:“我与沉香非你所想!你何必用自己逼我?当初是你亲口拒的,如今还想我如何?”
语毕逶迤在地,热泪蜿蜒,直到他大力拥她入怀。
“我心中真正所念之人远走不归,如今她回,问我想如何,”他灼灼看她,“我愿还能与她举案齐眉,白头相守。”
令楚楚并未回话,只乘诸燕堂不备刺了他睡穴,随后封锁消息将他和自己反锁在殿内。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需要休息,以抗病血。
窗外寒月又升,再启一夜透骨凉,令楚楚滴水未进苦苦支撑十二个时辰,某刻当夜风穿堂而过,榻上人双睫颤动,继而缓缓懒懒掀眼,轻唤她名。
“我在这儿呢。”令楚楚俯身轻贴着他的脸颊,再次任泪无声灌落,没有发热出疹,这是大安了。
许久他合上眼,呼吸平稳,在她以为他睡着了正欲吹灯时,忽又开口:“那年你生辰我醉了,所问所答俱不记得,后来梦了好几回才全部忆起……现在想来,我的心确是比我早明白的。”
诸燕堂也许猜到了,就算与司沉香无关,此间事了她仍要走,才会如论如何都不正面答复他。
令楚楚只替他掖好被角,道:“殿下,夜了。歇吧。”
赵允早先得了信,相信皇后此刻已将药服下,必能转危为安,大庸之恨,南诏之劫,终平。
几日后诸燕堂恢复如初,而令楚楚再没出现过。
三月初七,南诏帝姬奉女帝命前来大庸迎储君归国。金宫前百十女将整齐列队,为首者一袭朱裙庄重,赤褐珊瑚珠帘垂至鼻尖,只露出分外精致的下巴与妙唇。
相传这位帝姬三年前回南诏,从不以真面目试人,是难得的杏林奇才……
难怪令楚楚一早能医好司沉香,多少缘于她持有秘药,如此一来帝姬身份昭然若揭,而诸燕堂竟是前不久才后知后觉贯通始末。
眼下,那抹高贵颜色缓行到他面前,撩开珠帘别于耳后,露出他眷恋又熟悉的容颜。
“那年父亲告诉我母亲并未亡故,我便决意去她身边尽孝,沉香是母亲不得已与我们分别时腹中子,我和无衣的小弟。这三年,我一直在南诏。”顿了顿,又道,“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我还存着殿下有问必答的承诺,这会,就兑现了吧。”
自猜出她身世,诸燕堂曾有百千疯狂想法,好似她此行所做一切,明为司沉香,暗里都为他。
好似,她依旧深爱他而不肯言明。
故问:“你曾说会放下我,至少告诉我,如今做到了吗?”
她释然一笑,像是早料到他会有此问。
“此次出使是母皇、沉香与我将计就计,我会请缨尾随使团,为看顾沉香,也是忧心他们会对殿下不利。”她落落大方地承认,“我的心里储着殿下,从前是这样,现在仍然是。然而南诏一触即发,母皇沉香需要我,我承诺不了将来。”
早在她说她的心里还有他时,诸燕堂就听见了全身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极努力克制,忍了又忍,最后轻轻拥过她、将一物置入她广袖中:“我少时迟钝没分寸令你心伤,如今又叫你两难,是我不好。”
“不必挂怀,”她反手回拥、一触即离,“殿下珍重。”
继而再无留恋,立刻启程,也带走了他临别所赠。
是他珍藏至宝,是一封已微微褪色的圣旨。
至此,除了回忆——
他与她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