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山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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汨罗江为何名为汨罗江，无人知晓。
就好像无人知晓汨罗江边何时起了座高山，无人知晓山顶有座洞，也无人知晓洞内睡着个女子。
那女子体质不可与常人相较，一睡便是十年，一醒又是十年；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只得日日夜夜守着这座山。而那些一睡一醒间的时光，她自唤作“世”。
第一世醒来，她懵懵懂懂。渴了便喝山石上的泉水，累了便歇在松柏荫间。她用一年学会寻找吃食；用三年感受春雷、夏雨、秋霜、冬雪；用四年为自己辟了个山洞作居所；用一年在洞前埋下平日里捡到的果子；又用余下的一年感受孤独。
第二世醒来，她捡着一头小豹子。那小豹子红红的一团，甚是可爱，她爱不释手，便摘了山野林间的野果喂饱了自己和小豹子，又用叶子掬了水细细打理。小豹子通了灵，知晓跟着她就有吃食，便守她守了10年。
第三世，当年她埋在土里的果子早已长成，藤蔓蜿蜒，长满了她所居的山洞。她不辨其中花名，只仔细拣了和她眼缘的娇俏花朵，编了一串又一串花饰，戴在自己头上，挂在小豹子身上。
第四世，小豹子长成了大豹子，依旧守在她身边。小豹子的皮毛长了，看不见眉眼，她便剪了小豹子多余的皮毛，制成了一件火红火红的衣裳。
第五世，她身边又多了一只青鸟。青鸟为她衔来了远方的草木，她便一一将这些曼妙的花束藤蔓缠在腰间。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世，她身边的灵物越来越多，眼前的草木愈见葱茏，这座山再也不复她初醒时的荒芜寂静。
2
那一日，她于山林间遇见一个和她同样有两只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的女孩，她终于知晓这时间还有与她相同的灵物。
那女孩仰头望了望站在高处的她，痴痴笑道：“姐姐，你长得真美。”
她歪了歪脑袋，不置可否。
女孩又道：“姐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
她茫然，不知女孩双唇的一开一合间，所吐露出的声音代表了什么。
于是，她又用九年的时间，同女孩在一起，学会了说话。
但她还是喜欢静默，喜欢听女孩用糯糯的声音同她说山下的故事。
“姐姐，你为什么会住在山上呢？”
“阿爹说名字是出生时爹娘给的，姐姐为什么没有名字呢？”
“姐姐会不会伤心呢？”
“阿娘说村子外的大江名唤汨罗江，姐姐又住在汨罗山上，阿爹说姐姐该叫汨萝。我以后就叫你汨萝姐姐好不好？”
“姐姐，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姐姐，我要嫁人啦。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明儿起就不能再来山里见你啦。”
九年，足以让一个女孩成长为少女，再嫁作他人妇；而她，依旧风华正茂，纵然沧海桑田，数百年匆匆而过，她依旧是汨罗山上那个身着红衣，饰以香草，面若二八的女子。
后来，她有没有再遇到那个喜欢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唤她汨萝姐姐的女孩子呢？她不记得了。
后来，她在汨罗山上又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见了许许多多的事。她觉得日子过得无趣，便起了捉弄之心，偷偷地化作一阵风，吹落往人的衣帽；偷偷地偷偷地拿了人们行李中的书，偷偷地学会了识文断字。
后来，那一世醒来，她的小豹子为她叼来一个重伤的男子。那男子眉目良善，她便一如千百年前喂养小豹子一般，取了山间的野果，捣成浆汁，匀了草药，细细喂男子喝下。
3
眉目良善的玄衣男子在她的洞里昏睡了七日七夜，方才悠悠醒转。
他以为他早已粉身碎骨，却不想醒转后最先撞入双目的，不是勾魂夺魄的使者，而是一个女子。那女子身着大红衣裳，静静地跪坐在自己身旁，用木槌细细捣着草药，任由睡糊涂的自己揪住她大红的衣袍。
他有些不明境况，问道：“敢问这位娘子，我这是死了，还是生？”
她笑了笑，转了转双眸，道：“生。”
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如瀑的长发未挽，只在头顶轻轻压了一束花环；火红的衣袍，说不清是何种式样，却妖艳地得理所当然；葱管儿似的双手拿着木槌一下一下地捣着什么，举止间是数不尽的风流媚骨。明明所有的一切都不合乎礼制，但他却依旧觉得美极，比在楚宫里见到的的姬妾夫人还要美上十分，万分。
而今她只道了一个字，但那微微的笑靥，流转的眸光，却更是令他有些移不开眼，却又怕看久了，便毁了眼前的一切。
他伤得重，只能日日躺着，她便日日采了山里的野果子与草药，细细磨了，喂他喝下。竹草铺就的床榻硌得他生疼，她便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而那头跟在她身边的赤豹，也静静守着他，用与她身上衣裳相同的火红的尾巴，轻轻扫着他的身子。
他向来不是安静的性子，总喜欢絮絮地说些话。他说话的时候，她便在一旁捣着果子，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有时，他也会问她，为何活在山里？为何以薜荔为衣，以女萝为带？为何她与赤豹青鸟相伴？她却始终不大喜欢作答，只用那双风流的眸子静默地望着他。
他慢慢地能够坐起身，她笑靥如花。她终于不再日日捣果子，而是采了山间的花朵，编成一串花饰，放到他手上。
他有些恼，佯怒道：“君子志在家国，怎可做小女子行径？”心下却又不禁有些窃喜。
他依旧喜欢絮絮地说着山下的故事，她还是用那双眸子望着他，静静地听着。有时候，他想伸手遮住那双迷了他心智的眸子，却又不舍得挡住流转的眼波；有时候，她累了，听着他喃喃的话语，便悄悄地倚在他肩上。
他的腿脚慢慢利索了，她便扶着他，而他则倚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山洞。等到他终于大好了，她又喜欢跟着他，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他的步子大，她只能一蹦一跳地踩在他踩过的地方，最后蹦进他的怀里。
4
她觉得，她捡到的这个男子，就与千年前捡到的小豹子一般，和自己的眼缘，便花心思照顾些许时日，用浆果细细喂了，待到大好，是生是死与自己再无相干。
只是，他又有些许不同。哪里不同呢？她说不上来。
她不懂她口中的家国天下是为何物，但是知道他终究是要离开的。
离开的那一日，他同她道：“给我七年时间。待到败了晋国，我便来寻你，三书六礼，一一许给你。”
她隐约觉得，这个男子想要自己嫁给他，就好像百年前那个教会自己说话的女孩需要出嫁一样。她想了想，那个女孩子出嫁前，大抵是很欢喜的模样。
她想，七年后，他若来了，她便嫁给他，这没有什么不好的。若是不来，日子便还同先前一样，这也没有什么好的。
思及此处，她便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他又问道：“还不知道娘子的名字？”
她又想起了千年前那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以及那两个几乎被她忘却的字眼。
于是她答：“汨萝。”
5
她以为，那么多世都过来了，何况这短短的七年？
只是当他真的走了，她又想他想得紧。
她等了七年，有时候想他想得心窝里突突地疼。
七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她的心依旧突突地疼。
她以为，睡一觉，心就不疼了。可是，十年后，她的思念更深。
她想起他曾说过，他为了采芝草而堕入山崖，她便翻遍整座汨罗山，寻得芝草种子，在洞前撒好。也许，哪一世的哪一天，他便回来了。看到洞口的芝草，他是不是会高兴？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她等啊等，他始终没有来。
她又想起他曾经告诉他，他们这样的人，一世有四五十载光阴，比她的一世长上许多；只是，他们带着前世的容貌身形，却丢了前世的记忆。
也许，他已经转世，不再记得自己了。
可是她忘不了他，忘不了那个连名字都不知晓的眉目良善的男子。
她依旧等着他，看一年又一年的春雨，听一年又一年的夏雷，无论秋霜还是冬雪，她始终等着他。
也许，哪一世的哪一天，她的小豹子会叼来他的转世。
后来，她将自己的脉脉情思刻在洞壁上。
再后来，她的心太疼，不愿再想起他，便又另辟了一个居处。
后来的后来，她始终守着汨罗山，着红衣，被薜荔，带女萝，乘赤豹，立在高处，看山下的世人熙熙而来，攘攘而去。
只是，无一人像他。
（完）
附：
山鬼（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艰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六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作者有话说第3章 山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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