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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神者的数量超过五位数的时候,开始有了些新的声音。政府虽说不算措手不及,但仍有棘手之感。大部分提出的书文意见里,都以或是谨慎或是愤慨的姿态,表达了对学无致用的不甘。
你不能指望一把刀——哪怕他穿着潮爆了的混搭神父装加甲胄那也是一把刀——能理解什么叫卡门涡街,也不能顺利给他们安利你喜欢的动漫;当固有的知识体系和兴趣爱好同时受限,审神者们开始要求政府提供一个能愉快聊天的地方。
所以这里是个酒店。所以我因为本丸严重的赤字问题而不得不跑来打工。所以我朝九晚五,看这里风吹雪落,看朝花夕拾,庭前花开花落,门前云卷云舒;暮鼓晨钟,尤仍在耳。
是的我在成为审神者之前是个居士。来跟我念,居,士,别跟和尚搞混了,我们是能结婚的。别问我为什么一个居士也被召唤过来指挥一群刀去战斗了,大概在政府的那群人在接到审神者如雪片般的投诉信之前,也曾接到过比五月柳絮还多的左文字家族的联名抗议书,所以把我这种存在感薄弱的家伙也强征入伍了。
强征入佛学热爱者的队伍。
既然我的存在价值就是跟左文字们喝茶聊天种种菜,那我出来打工应该也没什么不妥。毕竟小农经济不足以维持整整一个大家庭,而我还真挺像锻出些活泼的刀剑陪我聊聊其他东西。
反正我是不敢告诉江雪其实我是信密宗的。政府的人多少个世纪都没分清东正教和新教,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在其他方面有什么长进,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但信仰问题真的是个大问题啊,要是江雪知道真相了,一时想不开手一抖刺我一个透明窟窿可如何是好。我可是见过他真剑必杀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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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神者们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它依然遵照了旧时的做派,没有无线网络,只有热茶,亦有一壶热水,用作温酒。因为来的偶尔也有国际友人,所以老板吩咐了,下个月就置办一台新的咖啡机,买些巴西的新鲜咖啡豆,也要买些炼乳和牛奶。
有些人对咖啡豆不甚感冒,然而有些则爱得很。咖啡机尚未来到店里,就有人天天过来,点一盘辣条,顺便可乐加冰。我知道哪些人是渴望着咖啡机的,所以托盘里悄悄放几粒咖啡豆进去,也算给个暗示。冬天既然已经到了,春天并不久远啊。
多数的审神者对我这一举动呲之以鼻,但也有人偏爱这个,每次都笑一笑,站在咖啡机前,笑着笑着就又忧伤起来,教人无端端好奇。我是一周前才知道这人在成为审神者之前是个数学家,而身边的人因为这个少见的职业,索性叫他为埃克斯。
这天,他站在柜台前面,看着不存在的咖啡机,又伤感起来。周围人看着他忍不住笑了,有的叫道,“埃克斯,你的模型又不可导了!”
埃克斯不去理会,只对着柜台对面的我排出一沓小判,说道,“可乐不加冰。”他们又故意高升嚷道,“你说你的模型可以预测检非,到底怎样了?必然是失败了罢!拖累整个本丸,为何不早点醒悟呢?”
埃克斯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几天看见你找长谷部计算厚厚一沓数据,以小判当算筹,算不够用,只得再换上鹅卵石。长谷部君脸色苍白地几次看你,显然已经对本丸财政状况有了更深的体会。只是碍于对主上的恭敬才没有当场点明罢了!”
埃克斯涨红了脸,“我的模型……是可以求导的!……不能求导的模型,能算模型吗!”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分形学是数学界的异端”,什么“微积分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你们为什么不明白”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有点惭愧,因为我曾经对预测检非的模型充满了真挚的好奇心,向埃克斯先生虚心求教。那个模型其实是建立在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基础之上,默认了自然界中各个尺度上存在着有限的细节,并非破碎、片段化、不可连续。事实上统计数据积累到一定数量之后,确实能够对同类事件做出预判;数据信息越多,预判将越精准。
我知道埃克斯先生曾在墨俣地图上历经磨难,多少次刷出检非,却仍是刷不出狐球。他是本格的科学家,是唯物主义斗士,不信什么锻刀公式的玄学,披肝沥胆,一边不断出阵,一边回忆出所有成为审神者之前的知识,把检非出现的地点和关键因素都列出来,长长列了一张表,开始构建数学模型。
这是可敬的精神,这是可怕的毅力。唯一的问题在于,掷筛子是古典概型,并没有什么可预测性。
埃克斯先生在柜台前摇摇欲坠,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捏着我偷偷塞给他几粒咖啡豆,把脸埋在手里,哽咽了一声。
“没关系的。”我上前拍拍他肩膀,难过道,“我也没有狐球。”
他摇摇头,在手掌里喃喃哭诉,“我没有明石。”
“我还没虎彻兄弟咧。”我大力地拍他的肩膀,像个真正的信仰者一样安慰着别人,一边说着让自己内心也流泪的话。
之后有好几天,老板让我去取咖啡机了。这段时间我没有见到埃克斯先生,只是听说他不再研究预测检非的公式,而是转去钻研新的刀阵。这次的研究再次以微积分为根基,研究非线性动力学中的普遍性原理。我只听懂了曼德勃罗这个人名,其他的一片茫然。
“刀阵?”我无措道,“不不不,建议你在刷完五图之后还是多赌一些刀装。投石兵会很有用的。”
“投石是被悖论!”埃克斯先生这样癫狂大吼,回复所有跟我一样劝他赌投石的人。“投出的石头在半空中飞向敌方,在它到达敌方阵营之前,首先要走完距离的二分之一,在走完二分之一之前,它要走完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也就是四分之一路程;在走完四分之一路程之前,要走完它的二分之一,也就是八分之一路程……如此推演下去,结论是这块投出石头陷入了悖论,永远不会离开它的起始位置!!!”
我不知道这个悖论到底该怎么解释,我只听说当时站在埃克斯先生对面的人把他当一块石头一样举起来,投进了水池里。
愿不动明王和释迦摩尼和埃克斯先生同在。阿门。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对,老板让我去取咖啡机了。对方也是审神者,因为门路通达,时常给大家当个中介。我跟他其实是熟悉的,我没有鹤球的时候,他也没有。我锻出鹤球的那一天,他没有出鹤球,而是出了狸猫。他把我打了一顿,然后请我撸串撸了一周,成为了我在这世界最好的朋友。
我发誓那真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串。后来我知道原来这个兄弟在成为审神者之前是夜市里摆摊的,难怪黝黑黝黑的,黑的发亮。串则是极好的,让人看着他的年轻但玄不救非的脸,忍不住油然而生一股亲切的情愫。
我那次见他,一边吃着烤串,一边不得不隔三差五抹掉口水,一边听他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这时候脑海中也油然而生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撸串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仙鹤尽力的刺去,那仙鹤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刺溜一声,叉子圈中了一只路过的狸猫。那狸猫扭头恶狠狠地看着他,脑门上蹦出Lv1的字样。
仙鹤欢乐地飞走了,连跟毛都没剩下。我的好兄弟捧起那只狸猫,虎目含泪,缓缓跪倒在沙地上。
大海啊好多水,狸猫啊被养肥。海边多沙多烧烤摊,大腰子一整串,小羊排码一排;火红的小龙虾啊喷香的面筋圈,还有那冰凉的满桶生啤儿鲜。
玄不救非的兄弟就出生和成长在这片富饶而鲜嫩多汁的沙地上。我认识他时,还只是一个刚刚刷完二图的菜鸟审神者,可怜到一把太刀都没有。一队的队长堀川每次在演练场看到对方阵营里的兼桑都要激动地樱吹雪,我和他促膝长谈,反被卖了一堆安利,只得作罢。
那段日子亲切而让人怀念。现在我本丸里的兼桑足够打两桌麻将了,房间紧张,不得不多做考虑。但是我送兼桑去给别人链接的时候,堀川在背后看着我。我送去刀解的时候,堀川在背后看着我。我说好吧,我输了。但是堀川,堀川大大,你当队长出去的时候,请认真寻找毛茸茸的太刀,那孩子是自然卷(?),而不是黑长直。
然后堀川认真点头,正常出阵,回来吓了我一跳,伤了,但飘着花呢,兴高采烈,左手牵着一只兼,右手牵着另一只兼。Lv1的两个黑长直小朋友有着善良的大眼睛,我看在眼里,我扶墙颤抖,我内心彷徨,我五内俱焚。好吧,知君用心如日月,倒是捡个三日月;即将有个足球队,还我金蛋双泪垂。
萨苏噶堀川巨巨。你不要这样。
……跑题了。
我到好兄弟家里之前,恍惚又想起来他告诉我的另一件事。
狸猫到他的本丸之后,就一直当的队长。他对烤串兴致不高,但对烤串的工具颇有微词,认为这种形状的铁器,不用来当武器,而是拿去烤肉,实在有些浪费。
我认为这是个有趣的课题。因为我多少次觊觎杵子的那杆枪,妄想上面串着一整乳猪,放在火上,正面撒椒盐,反面抹香油,喷喷香,赞到爆。
杵子远远和我打了个照面,看到我眼神则一愣,倒抽一口冷气,足足后退三步,转身踉踉跄跄狂奔而去,整整一周都窝在屋里不肯出来。旁观者说我看他的眼神有食肉者的攻击性,我说哪里哪里。旁观者再说我看杵子的样子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他,我说哪里哪里。最后是萨苏噶堀川巨巨领着足球队路过我的房间,旁边的长谷部皱眉推开他,看着我,说主上,你看杵子的样子像是要撕开他衣服一样。话说你饿了吗?我下面给你吃?
我挣扎了一秒。……有肉吗?
江雪大人慢慢跺过走廊,闻言以微妙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当没看见,看着长谷部,诚恳道,反正天气要转凉,要不我们等下雪了,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天呐,我现在超级盼望下雪。
长谷部看着我,眼中出现一丝不忍。“主上,你这发言,估计会吓走本能被捡到的莺丸。”
我嗖一声坐直了起来,打了个寒战。然而下一秒,对烤肉的热爱战胜了一切。
“现在吃比较重要。”我扁扁嘴,固执道,“本丸还有肉吗?”
所有人愣了愣,联想起刚才那些鲜嫩可口的稻鸡、角鸡、鹁鸪、蓝背,忍不住都扭头看向后面。一只前天刚刚到这儿的,好不容易从Lv1升级到Lv7的鹤球经受了众人的注目礼,他脸色苍白地退了一步,“这可真是吓了我一跳,”他艰难地笑道,“……不勒个是吧?”
我当然不会烤了他。我表现出了一个合格审神者的应有素养。我起身哭着跑了出去,冲进厨房给自己下了个面。
我下面的时候再次想起了我的好兄弟。是的,就像我在前往他住处时候忍不住仍会想起来的一样,他和他的狸猫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知道狐狸是喜欢油豆腐的,便放一盘油豆腐在远处,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狐狸在咬油豆腐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候也没捡到狐球——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狐球了,你便刺。这家伙很伶俐,一路朝着墨俣地方跑去,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身为非洲人阵营的一份子,我几乎不曾奢望捡回毛绒绒太刀或者老爷爷,故也不知道他们喜欢的东西和热衷的话题。我的好兄弟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他捏着胡叉小心翼翼放下油豆腐的时候,他们都和我一样还在拼了命地肝大太刀。
转眼间我就已经到了兄弟的住处。我提着礼物,远远看过去,却惊呆在那儿,手里的东西滑脱手指,跌散在地上。
鹤球和狐球在喝茶,明石和萤丸各自在巨大的抱枕两头睡午觉。我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叛徒!我内心如撕裂般痛苦,简直无法呼吸。他们的主上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到是我,脸上露出喜色。
“是你!”他叫道,“你来了!”
“混蛋!”我眼泪流了出来,“说好的一块愉快地做非洲人呢?!”
“我学你打工,烤串太受欢迎,本丸里一度很有钱。”他挠了挠头,“于是多锻刀呗。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
“我锻了多少次,也都是一个半小时!”我哭了起来,“人生怎么这样残酷?”
我跑了回去,回到本丸时候眼泪仍没有流干。我忘记了咖啡机的事,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杵子第一个看到我,惊呆在那儿,见我冲过去都没反应过来,被我一把揪住。
“做捕鸟笼!!”我眼睛亮得惊人,大声道,“现在就做!”
“干、干嘛?”
“捉莺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