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悠飏

1、第一章

　　铛——铛——铛——
　　三声钟响，大雄宝殿里诵经声声。
　　听不懂的经文害得我眼皮发沉，跪在蒲团上差点一头砸在石板上。身边的七姐拽了拽我的衣袖，朝我使了使眼色。
　　平时赖床赖成习惯，天还没亮就起床赶来城外的会昌寺为缠绵病榻的长姐，长乐公主上香祈福。听不懂的经文完全成了催眠的小曲儿。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大赦似的溜出了大殿。
　　步下云台，重重庙宇没有宫阙的雄伟，没有长安街的商户精致，却有清雅古韵、淡远悠长。佛塔、古松、经幢，穿行其中瞌睡感消失了，灵台一片清明。
　　庙外春色正盛，寺内玉兰开遍，小径尽头溪流潺潺。
　　对岸，有个和尚闭着眼睛盘坐在玉兰树下。这时一朵玉兰从枝头坠下掉在他头上他也不用手是拂，我开始注意他，奇怪他休息的时候怎么一动不动。又过了好一会，一只山猫从树上跃到他肩头，又从肩膀沿着手臂爬到腿上，他还是一动不动。
　　出于好奇，我踩着横穿溪流的鹅卵石到了对岸，走到他身边。山猫看到我，喵的叫了一声跑开了。在此期间，他还是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膝上跟座泥塑似的。
　　“喂，你在这做什么呢？”
　　没有回应，我看他白皙的皮肤没有血色，跟死人没什么两样。惊骇之余，壮着胆子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不仅没见他动上一动，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啊！”我不能自持地叫了出来，跳开一步，“这和尚，圆、圆寂啦！”
　　经我这样一喊，他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但没有看我盯着眼前的流水道：“施主既然懂得圆寂，为何不懂得坐禅呢？”
　　他的突然“复活”着着实实地吓了我一跳，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道：“原来你没死！大白天的跑这装死吓唬人。”话说一半，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进来前，七姐一再嘱咐过我，佛门重地，万不可像在宫里一样横冲直撞，口不择言。
　　在心里默念一遍，咳了咳庄重道：“那个，我是说，刚刚你怎么没个声息。”
　　他既然没死自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除非偷偷睡着了。但是熟睡还能打坐得如此坚定的人应该不存在吧，至少这项本领我是没有。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说完，他站了起来，头上的玉兰哒的一声掉在我裙边，他垂着眼帘又道，“一切往来皆有因果，因花开至盛所以败落，因日将归西所以山猫回穴途径此处。我又何必去打扰惊动它们呢？”
　　眼下这和尚眉目俊朗，灰色长衫能穿出清逸出尘的感觉，声音也很好听。可是！他讲得这些道理让我听着很不舒服，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你是在责怪我，变向说我不该惊动你是不是！”
　　即使我这么张狂地挡在他面前，他还是不曾抬眼看我。开始暗自怀疑我对他是不是有存在感，还是他觉得和我讲话和一山一树没什么区别。
　　“不是。”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走到你身边也是有因果的了？”
　　他眉心微皱，很明显，他愿意和一朵花一只猫扯什么因果关系，也不愿和我有任何因果。我自嘲笑了笑，平日虽得父皇宠爱但也不是恃宠而骄张扬跋扈的公主。弯腰拾起裙边的玉兰捧入流水，自问不是个爱花之人，却不忍看它捻为尘土，以流水为葬不过是怜惜做因执念成果罢了。
　　等我拍拍手，抖抖沾湿的裙角准备离开时，他已经走远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最不待见高深佛法的我，竟然不闲头疼地研究起了因果。年仅十四岁的我并不知道，遇见他做因，今后酿成果会是什么。

　　同年，也就是贞观十七年年末，我再次来到会昌寺。这次的心情不似之前的闲散，长姐薨逝，父皇一直闷闷不乐。
　　双手合十，我独自一人长跪在佛像前。想着半年前在这没有诚心诵经，长姐的薨逝说不定与我的不虔诚有关。
　　“如果能让父皇从长姐病故的悲痛里走出来，我愿虔心诵经念佛，再也不偷懒了。”
　　“施主请起来吧，佛祖又岂会与你计较这些。”闻声，我猛地回头，果然是玉兰树下的那个和尚，他手握念珠，在我身旁站定双手合十朝佛拜了拜才道，“断欲无求，当得宿命。该放下的时候自然会放下。”
　　他说话没一句我能听懂更别提哪句是我爱听的了，从他的语气中能感觉到他是个凉薄的人。愤然起身：“你们出家人都像你这样吗？连人心都没有更别说佛心了！”
　　也许是我还沉浸在长姐薨逝的悲痛里，也许是为了父皇而担忧，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来不及找什么理由眼泪就簌簌落下。
　　“本想劝慰施主，不想让施主更加伤心，罪过，罪过。”嘴上这么说，他的眼睛还是空洞没个着落，念珠转动，默默念了几句我听不懂的经文。
　　我瞪着他，他的道歉没能使我的心情平静，气呼呼问：“你叫什么名字？佛理讲得这么差，不仅让人听不懂反而越听心情越差。”
　　念珠微顿，眉心轻轻拧了拧。细微的动作只是一瞬，但还是让我捕捉到了，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也许他是在对我的定论表示不满，还好，他终于像个正常人表达自己的喜恶了。
　　念珠相碰发出轻微的声音，伴着他的：“辩机。”
　　“辩机。”我没有习惯记别人的名字，跟着念一遍省得忘记。“我是高阳，你能记住吗？”
　　说完，我咬了咬唇。真后悔问了这么白痴的问题，高阳，你以为都像你一样笨连个名字都记不住吗？
　　或许，我的名字于他而言就像风一样，他不会分什么东风西风还是南北风，只要统称风就好了。什么高阳还是矮阳的，只要叫施主就好了！
　　这些我虽然清楚，到底还是希翼着他能记住我，至少比别的施主印象深刻也好。毕竟不是所有人能把禅坐中的和尚看成圆寂了的。
　　忽然，他的一句话让我足足呆了半炷香的时间。他说：“你是高阳公主，我知道。”

　　贞观十八年，春。
　　父皇为我隆重地举行了及笄礼。虽然看过很多次姐姐们的及笄礼，但亲身体验起来实在是……不怎么样。
　　经过三次变换头饰和衣裙，我已经快被她们折腾散架了。看着镜子里云鬓高挽、盛装华丽的自己，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玉兰树下闭目禅坐的青年。十五岁，好像会昌寺里的玉兰盛开。不知怎么，突然羡慕起落在他身上的那朵玉兰来。
　　作为讨厌被约束、追求自由的人来说，及笄礼上父皇的一道圣旨犹如五雷轰顶。
　　“朕，赐婚高阳公主于房玄龄之子，房遗爱。”
　　跪在身边的姐姐和婢女们都催促着我谢恩，可我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像是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一样。想要咽下的时候，双眼竟然泛起了雾水。
　　及笄礼一结束，我就脱下华服换了便装，骑着马飞奔出了长安城。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直至会昌寺的匾额映入眼帘。
　　每次来之前宫里人都会知会寺庙一声，今日来得唐突，僧人们见了我都疑惑地摸了摸脑袋就是没一个敢拦下来问我为什么回来。
　　对此，我很庆幸。如果他们真的这么问了，我要想出什么样的理由才不会伤到自己的真心，躲开世俗与偏见？当然，这是若干年后的后话罢了。
　　我躲在初见辩机的玉兰树下偷偷地哭鼻子，所有人都为我的婚事而高兴，只有我躲在这伤心难过。
　　“施主……”
　　头埋在双膝，即使不抬眼也知道来人是谁。“我不叫施主！”
　　他半天没出声，非要等我问他：“你来干什么！”在心里傻笑，明明期盼着他能来，可他来了还问这么一句。是不平也是逞强。
　　“我来告诉你，人生只有三件事。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和老天的事。如果不是自己能左右，不能改变可以慢慢习惯。”
　　“如果是自己的事情，但是又不由自己做主呢？我是要改变还是习惯？”他根本不知道身在皇家的可悲之处，从前看着姐姐们被赐婚，今日终于轮到了自己。嫁给房遗爱，做梦想想都会当噩梦被吓醒的事情。
　　“辩机。”我哽咽着，告诉他，“我被父皇指婚了，但是我不喜欢他。”喜欢看他俊秀英飒的脸上目无表情，喜欢捕捉他目无表情的脸上不小心露出的情绪。这回，我没敢看他，不论他是目无表情也好、不小心泄露了情绪也好，对于我，只要是看在眼里都会成为万劫不复。
　　稍稍平静了心情，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看着潺潺溪水。水上倒映着我和他的影子，此时他已经盘膝坐在我身边。
　　“平时都是你给我讲佛家的大道理，今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管他愿不愿意听，我一口气说道，“从前，有个女孩喜欢一个僧人。她就对他讲，要么你娶我，要么我就去死。僧人很为难，他是佛家弟子一辈子都要虔心礼佛，无情无欲。如果这样，他就会害死她。可如果他娶她，虽能救她一命，却不再是佛家弟子。”
　　说到这，我顿了顿，想要问问他会如何选择，又怕他会曲解。于是，接着讲：“最后，僧人选择放弃佛法娶女子为妻。他说，他出家为僧说不定就是为了渡她。只要她不会万劫不复，他还俗永受轮回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后来，僧人死后不仅脱离六道轮回，而且还修成正果。辩机。”我情不自禁想叫他，“你说是不是爱能渡一切苦厄？”
　　我转头，望着他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去。我是多么想看到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即便不是因为我，只是为了这个故事也好。良久，我落寞地垂下眼帘，一无所获是意料之中。而他的回答更让我的心彻底凉透。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说完，像是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第一次相见，如是。他甚至都不会理会衣摆上的泥土灰尘。
　　眼泪风干，唇边带笑。我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我真心羡慕他，断了七情六欲，能活得如此洒脱，洒脱到脱离了世间万物，洒脱到跳出尘世冷眼旁观。不怪他无情，只怪我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