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那些人》神宫司镜

6、第六话 长命女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雁草长飞，吴哝软语，江南，一个温柔的地方。

　　我是一个平凡的江南女子，住在平凡而安静的小村落。我家和他家是邻居，我和他一同长大。后来我嫁与他——真田弦一郎为妻，自此我是他唯一的妻房，而他是我唯一的夫。

　　我是书香门第，他是良将后人，我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我们的婚姻理所当然。结婚三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们的日子将会这样一直下去，我会为他擦拭练武后的汗水，他会默默地为我画眉，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我们会守着对方直至垂垂老矣，驾鹤西去。

　　如无意外的话。

　　而意外二字，究竟怎生书写？

　　战事将起，征兵之令来临时，他第一个义无返顾地走上前去。他的血脉，他的志向，他身为一个大丈夫的责任，驱使着他为国捐躯，家中两老老泪纵横，而我默然轻笑。

　　临别时，我送他至岸边。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家中上有高堂，膝下虚悬。他身为长男，却要远赴边境之地，生死未卜，留下一屋老弱，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我伸手轻抚他紧皱的眉间，眉目谅解，嫣然一笑。

　　“君有报国志，妾有追随愿，我等你回来。”

　　这个从不轻易言爱的男子刹那间动容，于是我窥见他暗自压抑的感激与不舍。

　　“雪月，我会为你回来。”这辈子属于真田弦一郎最温柔的话语。

　　我泪凝于睫。有夫如此，妾复何求？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侍奉公婆，养家活口，我开了一间小小的私塾，教村童习字维生。闲时捧过封尘的瑶琴，素指轻弹《长命女》。指法生疏，琴声清涩，却无减丝毫真意：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同为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转眼数年过去，这个偏僻的小村庄收不到远方的消息，没有他的只言片语，于是我得以安静地守侯，默默祝愿他平安，而后归来，而后我们要朝夕相对，这辈子不要再分开。

　　“嫂子，那些征人回来了。”邻家妹子匆匆跑来，神色喜悦，想必等到她的情郎了。

　　我应该留在家里等他，等他穿着满是征尘的盔甲推门而来，等他跟我说：我为你回来了，雪月。但是我终究按徕不住，跑到岸边等他。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室孤寂。

　　那些征人带回来的消息，年前的雁门关一役，敌我双方死伤惨重，他们四散到各个部队，从此失去了真田的音信。恐怕……凶多吉少……

　　公婆为弦一郎立了衣观冢，悲痛得一夜白头。我安顿好他们，在众人怜悯的目光里，一如既往地生活，没有掉过一滴泪。每天到岸边等他回来，夜里弹奏《长命女》，我深信我的弦一郎还活着，他只是忘了回家的路。因为他说过要为我回来，所以他一定会回来。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的相逢，会是这等模样……

　　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公主偕同驸马游江南，沿途将经过这个无名的小村庄。消息一出，平静的小镇顿时热闹起来，有关他们的传言，跟随着他们的游船更快流传到这里。

　　传言说驸马为流落民间的公主，两人互相扶持，渐生情愫，后来驸马帮助公主回宫，最终缔结百年之好。

　　好人得好报，种善因，得善果。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

　　我跪在路旁，笑带祝福地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招摇而过，却最终一脸愕然。不仅仅是我，整个村庄的人，都愕然得霎时间安静下来。

　　公主轿前，黑亮的骏马上，那气宇轩昂的人，不是真田是谁？！

　　我终于等到他回来，却是以别人之夫，也将是别人之父的身份——公主已有身孕，普天同庆。

　　作为村庄里唯一的私塾老师，我被请去陪公主解闷，有幸得以看见我的夫，我这辈子唯一的夫，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公主，神色温柔。他把公主牵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清澈，问心无愧。他说：“有劳了。”全然陌生的姿态。

　　我扶着公主坐下，惊讶自己居然满脸笑容：“公主觅到佳婿呢。”

　　相貌和善的公主有一瞬间神色暗淡，良久喃喃说道：“他对我，是恩大于情吧。”

　　“公主多心了。”我居然安慰这个夺去我丈夫的女人。

　　“不，”她摇头，轻轻笑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我陪在他身旁，到成婚之时，他还心心念念着一个女子。如果将来有一天他记起一切，或者那个女子来找他，他会抛下我们母子而去吧。这次到这里来，也是他的主意，我真的很担心啊。”说着，她拍拍自己的肚子，仿佛在安慰未出生的孩儿。

　　“女子？”

　　“应该说是一个女孩子吧。六七岁的年纪。他总是梦见她站在莲塘畔，笑容灿烂，面容温软。他向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手心躺着几颗白白胖胖的莲子。莲子，怜子啊，他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吧。多可笑，我居然为了一个小女孩担惊受怕，还跟你唠唠叨叨。”她歉然一笑，那么纯真，那么沧桑。

　　我只觉得眼眶渐渐有液体漫溢。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和他到莲塘玩，我递给他几颗莲子，自是无心的，却没想到他一直记得至今，而且心里再也放不下别人。

　　是谁的错？我的？他的？还是眼前这个即将为人母的女子？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我等他回家，有错么？他忘记了过去，遇见一个肯爱他不计较他身份不计较他心里有人的温柔女子，他珍惜她，有错么？她遇见一个关怀天下关怀自己的人，她争取自己的幸福，她有错么？

　　我们都没错，真的。那错的，是谁？

　　“他不会的。我相信，驸马这辈子都不会放下你的，放心吧。”我安慰着公主，匆匆告辞。

　　家中两老正在等我，他们眼神期待。我朝他们摇头，他不是弦一郎。两老失望地坐下来，却不掩安心。

　　我笑着走进房里，轻轻弹奏《长命女》，真心真意。这曲子完成了我们所有的愿望。他平平安安，建功立业，精忠报国，他为了我回来，纵使他忘记了一切。

　　一切都那么美好，只是我的弦一郎，已经不在了。只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