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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今是而昨非

      阳光在橘黄色的木地板上轻快地跳跃,暖暖的。今天下午的天气出奇的好,这样可亲的大片阳光在沉闷灰白的冬天实属难得。忆幽放下书,揉揉肩膀,深呼吸。阳光的味道是这般美好。一转头,她又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

      笑笑趴在卧室的地毯上和团子玩耍,把亦幽照着教程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半条围巾拆得只剩巴掌长。每次笑笑小公主驾到准会把她这间二室一厅的小公寓来个“乾坤大挪移”。不过每次承曜带笑笑来,团子看起来都很兴奋,又恢复了从前的活泼好动。

      团子是他们三个养的猫。他,她,和他的女儿笑笑。

      忆幽静静看着笑笑卷翘纤长的睫毛和直挺的小鼻子不由地微笑。这孩子长得像他,两张脸孔的相似度有百分之七十。从第一次见到笑笑起,她就一直暗自庆幸窃喜,仿佛这样她就可以忽略掉那些她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她探头从门的缝隙间望向客厅。承曜靠在沙发上合着眼,胸膛随着呼吸轻轻地一起一伏,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电视里正播着天气预报,预测今晚局部会有中到大雪。她抬头望着窗外大好的蓝天白云,微微有些出神。

      除夕夜,可能下些雪才更有过年的气息吧。

      过了一会儿,忆幽听见熟悉的天气预报背景音乐自客厅传来,是她很喜欢的《渔舟唱晚》。她想起从前她和承曜还为这首曲子的创作年代争执过。她说此曲是首古曲,而他则坚持是近代的作曲人创作的。两人僵持不下于是上网查证,原来《渔舟唱晚》是娄树华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根据古曲《归去来辞》的素材改编而成的。这样说来,倒是谁都没错。

      这音乐能让人内心宁静安详。

      忆幽每每听到总忍不住在心里幻想着她和承曜两人泛舟江上,霞光余晖铺满江面,有渔人朴实清亮的歌声和船桨划过水面画出的圈圈涟漪……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不用再看见。

      所有喧闹的场面,都不用再看见。

      那渔舟唱晚的静美得如一幅半透明的画面,像是浸泡在显影剂里朦胧虚幻的照片,慢慢地在忆幽的脑海里清晰,又渐渐模糊。好像一个太过真实的梦境,欲辨已忘言,而醒来后,周遭只是围绕纠缠着万般无奈。

      忆幽正沉浸在音乐中,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在她肩头。一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承曜已经站在身后。他有几缕头发被压得有些卷翘仿佛犹自慵懒地伸着腰,可那一双眸子却深邃幽黑、似有光在闪动。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她笑着摇摇头,踮脚将他那几缕顽皮的头发抚平。

      犹豫了一下,她开口问:“要留下来吃午饭么?”

      承曜眉头微微蹙了蹙,满脸歉意地看着她说:“今天恐怕不行……”停了停,他接着说,“等一会儿还要去趟公司,顺路送笑笑去上钢琴班。”

      忆幽低头拢了拢耳边碎发,笑了笑。

      笑笑听见他们说起她,便抱着团子跑过来,仰着脸撅着小嘴对亦幽撒娇:“我最讨厌学钢琴了,可妈妈说大家闺秀都是要会弹钢琴的。忆幽阿姨,你帮我和爸爸说说,今天是除夕夜,不要去钢琴班了,好不好?”

      忆幽看着笑笑充满期待的小脸,蹲下来,不忍地抚了抚笑笑柔软的头发,但也只得眨眨眼睛,柔声说:“笑笑听妈妈的话乖乖去学琴吧,会弹钢琴的女孩会越长越漂亮哦。”

      笑笑忽闪着大眼睛,有些不大相信,但还是被诱惑住了。“是真的么?去学钢琴的话,我就会比我们班的小婷还漂亮?”
      忆幽认真地点点头,抚了抚笑笑苹果似的脸颊。一仰头,她看见承曜正温柔地望着自己,眸色仿佛是被春水氤氲开的徽墨。

      承曜带着恋恋不舍的笑笑离开,忆幽披上厚厚的驼绒披肩送他们到公寓楼口。笑笑紧紧抱着团子,眼圈红红的,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于是,忆幽也觉得鼻子酸酸的,童年时那一抹白色身影又忽地浮现在眼前。

      她像笑笑这么大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它全身雪白,刚抱回来时才几个月大,软软小小的好像棉花糖,于是忆幽为它取名叫棉花。那时候父母很忙,邻居家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于是棉花成了她最好的同伴。每天放学回家。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她的心里便满溢起温暖,于是不知不觉的加快脚步。

      回到家,不再是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灰冷的墙壁。

      梦醒时,不再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周围死寂一般没有任何声响。

      原本一天天排好队依次想她走来的千篇一律无聊孤单的日子,突然有了惊喜的改变。

      有这样的陪伴,是多么的幸运。

      可是,后来棉花渐渐长大,脾气也越发不受管教,忆幽的父母决定把它送走。她从前也养过一些小动物,每次父母都会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把它们送走。但是这一次,发现棉花不见后,她几乎是悲痛欲绝。

      忆幽辗转找到了棉花被送去的人家,那家的阿姨告诉她,那只猫不吃任何人喂的东西,一有人靠近便又抓又咬,于是只好又把它送去别处了。她急切地询问地址,那个阿姨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将她笼罩起来。她扯着自己的衣襟低着头看着脚下破碎的灰石砖,眼泪却无法掉下来,只在眼眶里越发灼热。

      竟然,连道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除了悲伤,她的心里更多的是愧疚。对于她来说,棉花是她最好的同伴,无论刮风下雨,她知道团子总会在家里等着她。而对于棉花来说,她就是它的全世界。没有了它,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还可以有许多人的陪伴。没有了她,它该会是怎样的无依?那以后,忆幽养成了一个习惯。她下意识地在这个繁华喧嚣的城市里寻找一抹孤单无依的白色身影,尽管她知道这是多么的徒劳。

      岁月划过,那一缕白在她的心里渐渐淡化。她认识了更多的朋友、同学,还有,那一份特殊的陪伴。后来,身边的朋友、同学来的来,走的走,大家终要各奔东西,而初恋草草结束、无疾而终。

      她又想起了那一抹白色。

      爱一只猫,应当是一生的守护陪伴。

      爱一个人,应当是一生的责任承诺。

      她决定从此不再随便养一只猫,也不再轻易爱一个人。而这一切,从她遇见他时起,都被改变了。

      二.如坠深渊五百里

      秋天的傍晚,忆幽正披着孔雀蓝的披肩在街心公园里散步,一只白色的小猫突然跑到她脚边,反复地蹭着她的脚踝。有一瞬间,她还以为是找到了她的棉花,可一转头,便看到一个男子穿着件松大的黑夹克,满脸疲惫地望着她。

      忆幽重新低头凝视着腻在她脚边的小猫。这不是她的猫,算算看,她的棉花已经十六七岁了。

      这是他的猫,那个男人告诉她,它叫团子。他的妻子不喜欢猫,而且她怀孕了。

      忆幽叹了口气,习惯性地用在流浪猫保护协会里教育领养者的口吻对那男人说:“如果没有信心给你的宠物一生的保护陪伴,请不要随便领养小动物。爱猫应当是一生的承诺,请不要不负责任地抛弃。”

      男人蹲下来,曲着高大的身体,轻柔地抚摸着团子头顶上的绒毛。忆幽看着一个大男人这样安静地蹲在自己脚边,心柔软下来,于是也跟着蹲下来。他转过脸静静看着她,眼睛像拥有巨大磁场的黑洞,她觉得自己和满天的星光就快被吸附进去。

      她自告奋勇地提出帮他照顾团子,并且同意他在她方便的时候可以来看团子。

      他欣喜地道谢,眼睛里有孩子般的满足和欣喜,睫毛在路灯的照射下在他英挺的脸上投下两片柔软云朵一样的阴影。

      她抱着团子回到家后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转念想想,觉得这样爱猫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人。

      她的生活又重新充实起来。每天下班后赶回家给自己和团子准备食物,打扫被团子弄乱的屋子,洗完澡后抱着团子看电视或一起出去散步。只是,他从没来过。她想告诉他团子的近况,可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之间那一点浅淡的联系也就只有团子,但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飘渺模糊。有时她想起那一晚他眼睛里细碎的星光,觉得仿佛是一个梦。就像是故事里的主人翁梦中奇遇,醒来后怀中仍留有信物。

      再见面已是半年以后。

      忆幽和几个朋友自发组织的流浪猫保护协会去市里一些较有名的公司筹募资金,她被分去了一家房地产的龙头企业。高挑漂亮的秘书小姐礼貌地请她在总经理办公室外的沙发上休息片刻,然后打电话低声通报。

      十分钟后,她在秘书小姐的陪同下走进了那间巨大的办公室。她远远地望见黑色办公桌前,一个男人正低头看着文件,背后是一大片通透明亮的玻璃落地窗。他穿一件深蓝色西装,边角被阳光打磨得柔和。

      听到脚步声,男人抬起头来,目光扫过一眼,然后猛地抬头望着她。两人神色俱是一滞。

      秘书送上茶点后静静退了出去。

      他站起身向她问好,笔挺的身姿被修身西装衬得如青松一般,和那日落魄疲惫、蹲在他脚边的男子判若两人。她有些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他正式地自我介绍,爽快地在支票上签名,力透纸背,好几个零的数额已远远超出会费的预算。亦幽莫名地有些怒意,捏着名片的手指却微微出了些冰凉滑腻的汗。

      李承曜。她看着手中那三个金色的正楷小字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她礼貌地代表协会致谢后转身便走,刚踏出一步,手腕便被他拉住,那温热让她莫名地一惊。他恳切地邀请亦幽一起吃晚餐,想要感谢她帮他照顾团子。她犹豫了很久,终于答应下来,不过坚持要请客来答谢他为协会募捐。他笑着看着她,不置可否。亦幽看着他的笑容,恍惚地想起那夜他蹲下去时头顶被风拂起的头发。她别开脸,从他身后的落地窗望出去。

      人海茫茫,红尘万丈。

      她有些恐高,脚下虚飘起来。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她突然想起中学时读的琼瑶小说中的一句话,当时觉得极美。

      我堕落于五百里深渊,而你使我雀跃。

      他们没搭电梯,李承曜脱了西装外套搭在手上,另一只手拉着亦幽从紧急出口外的楼梯向停车场跑。她有些不明所以,但一种莫名的刺激感让她的心情飞扬起来。仿佛在险中求生,仿佛在奔向未知的未来。

      上了他那部黑色轿车后,亦幽才担心起自己钱包里的那几张纸币的面额。车子穿过一条条车水马龙的繁忙大街,路过一个个灯火辉煌的高级餐厅,渐渐驶上高速路。她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的侧脸,他却不看她,但笑不语,眸子里有一抹顽童般的狡黠。她也不再询问,只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看着路边在暮色霞光中飞快倒退的杨柳依依。

      似乎过了许久,车子才终于停了下来。亦幽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李承曜的西装外套,满天的星辰都亮了起来。他正背对着她站在路边吸烟。一个一个的烟圈飘出来,又被晚风吹散,像白色的雾一样笼罩着他的脸。

      忆幽走下车,把西装外套还给他然后礼貌地道谢。他熄了烟,无声地接过,重新替她披好。忆幽愣了愣,而他已径自向前走去。她静静跟在他身后,感到在寒夜中外套里蔓延向周身的暖意,那里面多了他身上烟草清凉的味道。

      那里是市郊,狭窄的街道,昏暗的路灯,周围都是一些矮小的平房。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名车和周围的环境极不搭调,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俩沿着小街慢慢地走着,偶尔说上一两句话。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忆幽整个人放松下来,惊喜地发现原来这座繁华忙碌而略显苍白的城市附近还有这样安静祥和的地方。

      他们在一家小面馆前停下,热情的老板娘招呼他们坐下,端来了两大碗热腾腾的兰州拉面。老板娘坐在小桌旁边嗑着瓜子边笑呵呵地和他们俩聊天,直夸他们两人像是金童玉女般的相配。忆幽被热汤烫到了舌头,偷瞄了李承曜一眼,然后连忙和老板娘解释。她用手扇了扇风,感觉拉面的热气直钻进了每个毛孔里。

      老板娘笑着告诉忆幽,李承曜经常来这里吃面,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她微微有些吃惊地看向他,他却只是安静地吃面,听着她和老板娘聊天,偶尔抬起头微笑着插上两句。

      李承曜一口气吃了两碗面和几个小笼包,忆幽也把整碗热乎乎的面都吃了下去。最终还是忆幽付了钱,他拗不过她只得笑着作罢。

      他俩心满意足地抚着饱足的胃沿着街道散步消食,每路过一个路口,他都有一两个小故事讲给她听。他指给她看他大学时租过的小房子。和很多外县来的学生一样,毕业后他在市里租不起房子,只好每天清晨爬起来赶唯一一班去市里的公车去应聘工作。

      他是很优秀的。多年来拿奖学金,坚持把研究生读了下来。这些足以让他在县城的父母荣耀地街头巷尾夸上好一阵。但踏出学校校门的时候,他突然深刻地体会到面对凶猛世事的无力感,那不同于书卷里只限于字里行间的拼杀。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煞白的白炽灯下埋首苦读的,皆是无用。

      就是那时候,他捡到了团子。

      团子很好养,他吃泡面,团子也吃泡面;偶尔他也在小房子里煮饭,团子最爱吃饭团,一见到饭团就撒娇一样咿咿呀呀地叫。

      忆幽静静地听着,亦在他的故事中依稀看到自己。

      曾有那样的陪伴,是多么的幸运。

      她想象,也许团子是她那只棉花的孩子,因为它们长得是那样的相像。她觉得那些曾经被遗失的美好,终于掉头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他俩坐在一个简陋的篮球场上仰头看着星空,他突然将头靠在她纤弱的肩旁上,静静闭着眼睛。她僵直地坐着不敢动,甚至不敢转过头去看他的脸。

      于静寂中,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但她却偏偏听到了,只那一声叹息,天上的星子都要摇摇欲坠。

      那一天后,他们又很长一段日子没再见过。忆幽心下了然,于是也不再去见他。

      只是,在熙攘的人群里或是喧嚣的地铁站前,她总会想起那天他拉着她从安全通道跑下去,然后去了那条安静的小街。那一声叹息亦见缝插针地不断萦绕。偶尔忆幽会在市里的电视台或是报纸上看到李承曜的身影,他俱是神色笑容淡然,西装发型一丝不苟。

      一次团子趴在她腿上睡午觉,她翻开报纸在最显眼的地方看到了他和妻子的合照,他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商业聚会,两个人对着镜头笑得那样甜蜜。那是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有着富家千金特有的冷傲。

      她不自知地颤抖了一下,团子受了惊腾地跳出去,警惕地盯着她,把小桌上的红茶打翻。她望着白桌布上一片暗红的茶渍,知道那日从他们重新坐回他的车子起,他们便已经踏上错过的路。

      终究是有缘同行,无缘同路。

      只是没有想到,竟会再次遇到。命运第三次向她走来时,不管眼前的是否是五百里的深渊,她就那么懵懵懂懂,无法抗拒地一跃而下。

      忆幽万没想过那个坐在街心花园长椅上,带着好奇的目光抚摸团子的小女孩会是他的女儿。小女孩仔细地看着她身边的团子,然后蹬蹬蹬地跑开了,步子还有些不稳。过了一会,那小女孩又跑回来,坐到亦幽身边,看看手机,又看看团子,仔细比对了一阵后,冲着亦幽身后奶声奶气地大喊:“爹地快来,你的猫咪在这里!”

      她愣了愣,然后猛地回头。那个青松般的身影静静立在一片扶疏花影前,面容在灿烂的阳光下有些模糊。

      小女孩指着忆幽怀里的团子急得跺着脚,不停地喊“爹地我要猫咪!我要猫咪!”。忆幽低下头抱紧团子,眼泪倏地落下。

      之后,承曜偶尔会去忆幽那里看团子。第一次她看到笑笑的小脑袋从他身后钻出来时,吓得惊呼了一声。笑笑举着粉嫩的小指头竖在嘴边,悄声说:“嘘!阿姨小声点,妈妈知道我们在你家偷偷养猫咪会生气的。”

      她抬头看向他,急切地寻找着他漆黑晶亮的眼睛。他歉意而无奈地笑了笑,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头发。

      兜兜转转,于是就这样过了许多年。

      有时午夜梦回,忆幽一翻身碰到身边的男人时会被突然吓到。他极少会留下来过夜。静下来后,看着承曜在月光下的如孩童一般的睡容,她又忽地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不敢问自己是否满足,亦不敢分辨是劫是缘。

      雷雨夜,她被雨声吵醒,看到他坐在床边吸烟,那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以为她还睡着,于是重新躺下后轻轻揽她在胸前。他轻叹了口气,又是那样的一声叹息。她心跳如鼓,听到他在耳边梦呓一般地说:“遇见你,这样迟。”

      三.相见何如不见时

      雪是在将近十二点时开始飘起来的。

      忆幽从床上猛地坐起,剧烈地喘息着,刚刚的噩梦一直在脑子里萦绕。笑笑在梦里满身是血,拉着她的衣角一直哭着向她哀求:“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她双眼发直地望着窗外静静飘落的雪花,果真下雪了,那柔暖的白雪纯净得不像属于这个世界,亦不该被纷扰的芸芸众生惊扰它的美丽。团子蜷在她的脚边,听到动静竖起耳朵支着头观察了一会儿,又不满地重新趴下打起呼噜。它年纪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嗜睡了。

      窗外突然亮起了些光,五颜六色的。

      竟是烟花。隔着结了窗花的玻璃窗,看起来有些朦胧,仿佛失了真的抓拍。

      “五,四,三,二,一!”如浪涛一样的欢呼声涌进耳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伴随着各式各样的车子防盗警铃。

      亦幽裹紧被子,紧紧地捂住耳朵。终于安静了下来,而夜幕中绽放的烟花好像电影里的长镜头,但转瞬间又消失无踪。

      被吵了这样一阵,亦幽终于再也无法入睡,索性拿起围巾和大衣出了门。

      外面很是热闹,灯红酒绿的酒吧和饭店人满为患,万家灯火如意年。

      突然,她听到“喵”的一声。回头一看,团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跟着溜出来了,踮着脚从雪地上小跑过来,扒着她的裤腿。

      “好吧,团子。我们一起过年。”忆幽笑着抱起团子,把它裹在自己厚厚的大衣里。团子紧紧贴在她胸口,像个小暖炉一般。

      猫的正常体温是39度,抱起来比人要温暖。

      这时候已没有公车,出租车载着乘客呼啸而过,扬起一路的泥浆。

      忆幽漫无目的地走着,但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承曜家的公寓楼下。她仰头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数着,心里有些慌乱,但终于还是找到了那个散发着橘色灯光的小窗。孔雀蓝的窗帘半掩着,窗口挂着一盏红色的小电灯笼。

      他从不多说家里的事情。有一天她无意间在笑笑的车票夹上看到了他家的地址。其实猜也知道了,一定是市里最紧俏的楼盘。她竭尽全力地想要忘记,但那地址莫名其妙地溜进她心里,趾高气扬地盘踞着不肯离开。

      但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他家的窗口。

      忆幽拿出电话,没有拨号,听着里面的嘟嘟声,轻轻说了句“新年快乐”。

      时光过得可真快,刚遇见他时,她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而过了今夜,她就要二十八岁了。这些年,他们争吵过,也有许多在一起幸福甜蜜的时光,却终究是聚少离多。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每次他来她这边,总是一进屋便倒头就睡。忘了有多少次,他抽出时间陪她吃饭,她在厨房里忙碌着,端着菜一出来看到他已经头靠着沙发沉沉睡去。每一次,她静静帮他脱去外套和鞋子,然后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他连睡觉都是蹙着眉头。她心疼地想伸手替他抚平,可眼见着这些年他两眉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

      红尘万丈,他已经站在了最顶端。她可以给他需要的安宁,却给不了他的妻能给予他的高度,因此她从没奢望过要让他俯下身和自己并肩同行。她心知,那渔舟唱晚的梦境终必成空。归去来兮,他站在高处,早已是归不得了。

      而笑笑,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突然想起每次笑笑看着自己扬起的笑脸还有自己和承曜编造的那个拙劣的谎言,心猛地钝痛。那小灯笼闪着微弱的红色光芒,被风吹得有些摇摇晃晃。

      忆幽记起,自己小时候也会央求父亲做小橘灯给自己玩。大大的橘子,把果肉掏空,然后放一支小蜡烛进去,穿上小孔挂在签子上就能提着玩上笑上好久。

      忆幽紧了紧围巾,埋着头匆匆离开。地上的雪被行人踩踏成黑色的泥浆,她厌恶地绕开那泥水汇成的河流,顶着刺骨的寒风走出小区的出口。

      这样冷的冬夜,究竟要去哪里呢。这座住了十几年的城市在除夕晚突然变得这样陌生。

      “这鬼天气真是要冻死人!早上大太阳还好好的呢,晚上就下这么大的雪!”几个农民工抱怨着和忆幽擦身而过,其中一个撞了她一下,回过头来向她嘿嘿一乐。

      忆幽慌乱地低下头,双手握紧,手背的皮肤冻得有些刺痛。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但要归向何处?

      她突然想到了那条宁静的小街和热情的面馆老板娘。

      除夕夜,又是大雪天,每一辆出租车都载着客呼啸而去。忆幽只得沿着马路慢慢走着,期望可以幸运地拦到一辆。

      她搓了搓快要被冻僵的手,又紧了紧围巾。突然,她愣了愣,然后迅速的扯开自己的大衣,里面空空如也。她仿佛被雷击中,一阵冰凉猛地从脊梁窜向大脑然后迅速地遍布全身。

      胸口处还残存着团子的体温。

      忆幽四肢瘫软,几乎要支撑不住。她无力地坐下,身体微微地颤抖。一切仿佛都没变过,时间并没有前进。她好像还是那个小女孩,丢失了自己心爱的同伴。

      她摸出了手机,打给承曜。不出所料,里面是嘟嘟的忙音。她收起了手机,坚持着站起来,沿着马路大声地呼喊着团子的名字。纷纷扬扬的雪花扯絮一样,漫天飘飞,眼前的路仿佛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就在她觉得自己被雪濡湿的脚快要冻僵的时候,一辆警车从身边慢慢驶过,大概是除夕夜负责巡逻的民警。她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如簇小的火苗支撑着她。忆幽跑过去,好不容易追上了警车,用力拍打着车窗。车窗慢慢落了下来,一个年轻警卫探出头来,惊奇地看着满身狼狈的忆幽,连忙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当车里的暖气扑面而来的时候,忆幽突然觉得心中的悲伤得到了释放,就快要排山倒海地将自己淹没。她强忍着眼泪哽咽地说:“我的猫丢了,是一只白色的猫,拜托你们帮我找找吧!”

      两个警卫相互对视,坐在靠窗位置的警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忆幽,最后说:“你先回家吧,我们找到了再通知你到警察局认领,好吧?”

      然后,警车扬长而去,车后的排气口吹气一路雪灰。

      忆幽刚想大喊“你们还没记下我的联系电话”便收出了口,音节卡在喉咙里哽咽得发痛。

      最后一丝气力已被抽走,那簇小的火苗猛地被寒风熄灭。她瘫坐在路边,紧了紧大衣,那里有团子残留的体温。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短促的震动。屏幕上显示着几个小小的字,“有事么?”,在这寒夜里看起来也像在瑟瑟发抖。

      她知道他一定在和家人过年,其实,她只是想告诉他,“我们的猫丢了……”

      她曾经坚信命运让他们兜兜转转,重逢又分离,分离又重逢,就是为了把一个他送到自己身边。所以,哪怕不能相守,她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她几乎快忘了自己最初的坚持。

      爱一个人,应当是一生的责任承诺。

      忆幽有种直觉,团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前经常听人说,动物知道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会自己悄悄离开,为了不让主人难过而安静地独自度过余下的时间。

      团子已经是一只老猫了,这些年看着他们的爱恨痴缠,恐怕早已觉得厌倦乏力。

      她和他之间唯一的牵连也在这个雪夜中断了。

      可是如果,他和她之间的故事就只停留在那个星夜呢?

      那一天,她以为他是个落魄男子,他那样高的个子,在她面前蹲下去,头顶发旋的碎发被夜风轻轻拂动。她被他的眼睛迷惑,然后他们各自转身,故事就这么结束。

      雪静静地飘着,明早就能看到一个纯白的世界。

      夜就此陷入沉静,路灯在迷茫的风雪中好像遥远的天边隐匿的星星,又像一只只含泪的眼睛。

      在熟悉的那个老地方,小面馆,忆幽望着被雪光照亮的天空,回想着那一夜的星光斑斓和他西装外套里清凉的烟草味,拉面蒸腾的雾气后他模糊的脸,静静闭上眼睛。

      他的世界,今生今世,遥不可及。

      醒悟的太晚了吧,或是仍旧执迷不悔?
      可那遥不可及的,终究该让它随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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