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破镜难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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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的除夕不同于往年，因为这一天恰巧是皇长子满百日，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番喜气热闹过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似乎给这座压抑的宫殿平添许多欢笑。宫里逢人都在说着这小皇子的百日宴，筹备起来更是事事尽心。
百日宴如期而至，倒是淡了除夕年关的节气，整个大殿都将视线锁定在那个由皇后亲自抱着的婴儿。百日宴最重要的环节便是小皇子的抓阄。所有的人都对小皇子会抓什么异常好奇。
因着恰逢除夕，小皇子身着一件绣着繁复花纹丹红色的小袄，两只小手还蜷缩着到处乱挥。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方形小桌，桌子上铺着绣有金龙的大红色锦布，上面摆放着各种物品，印玺，毛笔，书籍，木制小刀，金子，苹果。
夏夷则立于桌后。皇后将小孩放到桌上，小孩咯咯笑着挥着小手在桌子上晃来晃去的，一双漆黑的眼珠在桌上各种事物上游走，却迟迟不肯下手去抓任何一个。这倒让一旁的皇后有些着急。
夏夷则倒是无所谓地笑着静静地注视自己儿子傻笑乐呵的模样，最后小孩儿什么都没抓，挪着圆滚滚的身体向夏夷则挥着小手要抱抱。夏夷则心头一软想将孩子抱起，却发现这个小家伙拽着个东西不撒手了。
乐无异自然也在人群中看着这个金贵的小家伙抓阄，看着大殿中央的三个人画面当真煞是和谐，夷则都会笑得一脸慈祥了。果然还是要一个正常的家庭才能使人感到轻松和开心的吧……
乐无异不免觉得有点伤眼，索性收回视线，在心里也是揣度了很久这小皇子到底会抓什么，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家伙抓的东西倒是跟他颇有渊源。
小皇子手里紧紧拽着一块玉佩说什么也不撒手。夏夷则低头一看，脸色瞬间一变，神色蓦然变得很是复杂，他伸出手试图从儿子手里将玉佩抽出来。可谁知他这一抽，一贯乖巧懂事不哭不闹的小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这可是让夏夷则顿时汗颜。皇后上前想要将孩子抱回去哄着，奶嬷嬷也在一旁候着，可这小孩就是死拽着玉佩往夏夷则身上蹭。这情景霎时间有些尴尬……
乐无异听见响动也朝着大殿中央探头一望，他忽然觉得小皇子手上拽着的那个东西有点眼熟，这定睛一看，瞳孔微微一缩。
那纹路那样式可不正是之前他送夏夷则剑穗上的那块么？！乐无异抿了抿唇，微微蹙眉眸色很是复杂地打量着夏夷则。
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夷则还一直贴身收着……
乐无异忽然很好奇夏夷则会不会就这么顺手把这玉佩送给他儿子当百日宴的礼物了。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一旁淡然地看着夏夷则的动作。
夏夷则见儿子拽着玉佩还往嘴里放打死也不松的架势，只好拿起桌上的苹果试图吸引小家伙的注意，可谁知刚一凑上去，那只奶白色的小手就把苹果挥落了，夏夷则当场黑线，头好痛。
夏夷则也明白这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大方地把玉佩直接顺势送给儿子，可他就是不想，他现在跟乐无异关系不冷不热的疏远有余而亲昵不足，本就让人唏嘘不已，难得有个念想一直留着，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了儿子倒叫他怎么好意思再要回来。
夏夷则只好瞥了皇后一眼打了个眼色。皇后心生疑窦，她十分纳闷儿为何夏夷则对这么一块玉佩如此执着，以她看来这一年来进贡的玉饰里有不少成色比这更好的。但她还是走过去抱儿子，一把将玉佩抽出来交给夏夷则。这下好了，小孩子哭得怎么也收不住了。
夏夷则眉心抽痛，偏偏他家好儿子还鼻涕眼泪往他身上糊。这小孩子真难教！吵得耳根子都要错乱了。
乐无异看着夏夷则的窘境心里不由一乐，颇有些夷则你也有今天的感觉。他眼睛微转，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摸出个事物往前走去。小皇子眼前多了个东西晃了晃，他哭得皱成一团的脸瞬间展开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东西。
走近看了乐无异才发现，这小孩儿像夷则。
夏夷则见着乐无异走过来心头也是一震，再见着他哄自家儿子晃着的东西脸色又是一变。夏夷则微抿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时机不对。而窝在他怀里的小家伙这时候正奋力伸手去抓乐无异晃着的东西，乐无异想了想将事物系在了小皇子脖子上，哪知这头刚一低下，头皮就是一痛！
那小孩儿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一般格格笑着一把拽住了乐无异头顶上那撮不服帖的呆毛，直把乐无异头皮抓得生疼。周围的人都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呆了，倒是顺利地化解了先前的尴尬，就是可怜的乐无异的头发。
喵了个咪的！死小鬼跟你爹一样力气那么大！好疼！
乐无异的心里真是一百万个金刚力士磁极装反了发生了暴动一般，趁着这时候角度是视觉盲点，他偷偷地剜了夏夷则一眼。夏夷则的面色很是纠结因为憋笑憋得很是艰难！
乐无异眨着眼有点委屈，该不是他上辈子欠了这个小鬼什么吧？可是现在明明是你爹欠了我……乐无异心情郁闷地伸出手试图挽救自己头上的呆毛，却不期然碰上了另一只手，一只宽厚温暖的手，他曾经握过很多次，也回握过他很多次的手……
这熟悉的温度让他一个激灵下意识把手缩了回来。夏夷则帮乐无异拽出头发，乐无异这才顺利抬起头来，刚好对上夏夷则有些黯然的目光。乐无异当作没看到一样告退了。
而方才转身去拿摇鼓的皇后看着这一场景蹙起了秀气的眉头，当她从夏夷则手中接过孩子看着儿子脖子上多出来的玉佩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复杂光芒。
这个玉佩雕的是凤凰花纹，看起来跟夏夷则方才那块像是一对的，这挽结的手法瞧上去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皇后望着乐无异的身影陷入沉思……
百日宴之后筵席散去百官告退，人头攒动地往宫门走去。乐无异没有动，因为先前夏夷则帮他抽头发时俯身轻声说了句：“一会儿等我。”
虽然他也很想使使小性子闹点小脾气就那么直接出宫回府了，但他又确实受不了夏夷则低沉的声音轻和地划过他的耳边。他想他很久没听夷则在他面前说我了。
夏夷则走近轻轻地敲了敲乐无异的头。乐无异回过神下意识地去护着头顶的呆毛。这动作让夏夷则一阵好笑，揉了揉乐无异毛绒绒的脑袋说道：“我代我儿子替你道歉。”
乐无异撅了撅嘴哼唧了两声。夏夷则没忍住又揉了几下乐无异的脑袋，直把乐无异惹毛了，哼哼道：“再揉真的成鸟窝没法见人了！”
“无异，陪我走走吧。”
夏夷则向乐无异伸出了手。乐无异看着这只手很想握上去但是又有些迟疑。夏夷则无奈地叹息着抓住了乐无异的手，拉着让往前走。乐无异就这么神思恍惚地跟着夏夷则辗步到了御花园。
彼时的御花园百花殆尽仅寒梅凌寒开放。以前来过御花园很多次却都没有仔细瞧过这些景致。这会儿故地重游心境却是不一样了……
乐无异看着在寒风中怒放摇曳的梅花，散发出阵阵幽香，他觉得，夷则就像这寒冷的冬季唯一绽放的梅花一样，在寒冬腊月之际，迎着刺骨的寒风、冰冷的大雪顽强生长。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夷则就是这样在残酷环境中的不屈不挠，于是有了现在的夷则。
乐无异静静地注视着夏夷则如刀削一般的侧颜，在这个月夜之下就像蒙上了一层银纱。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夏夷则说过要修仙等阿阮，此刻的夏夷则就似要羽化而登仙一般。
乐无异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想要去碰一碰夏夷则有些朦胧的侧脸，看看是不是实体。他的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夏夷则猛然转身，被逮了个现行，乐无异难得窘迫，这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就那么僵在当场了。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这纠结的模样倒是微微一笑，抬起另一只手握住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地覆在自己的脸上磨蹭。
“温的。”夏夷则笑着说。
“夷则，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取笑我？”乐无异面色微微泛红，也不知夏夷则是哪种意思。
“我哄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取笑你。”
“这句话听起来就跟取笑没差了。”乐无异撇了撇嘴，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好了，不逗你了。”夏夷则拇指磨蹭着乐无异的手心，“无异，你方才那块玉佩看上去有些眼熟。”
“啊，那个呀……”乐无异早料到夏夷则有此一问，笑笑说，“本来是打算送给夷则你当大婚贺礼的，娘亲说好事成双，所以就按照先前送你的那个形制做的只不过花纹雕的不一样。后来老爹说礼太薄就换别的送了。没想到今天还派上了用场，现在大概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乐无异笑着耸了耸肩，他怎么说的出是最后又不想送了，总不能什么都不给自己留吧！
“无异，谢谢你。”夏夷则紧了紧自己握着的手，“今晚陪我喝点酒吧。”
夏夷则又带着乐无异到了御花园的八角观景亭，小桥流水，宁静悠远，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摆满小菜的石桌，心境却大不相同。
夏夷则给乐无异浅斟一杯酒。乐无异瞧见酒眼神一亮，一饮而尽。夏夷则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挑。
“无异，酒量似有所长啊。”
“那是那是！”乐无异拍了拍胸脯朗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都过去多少个三日了呀！早说了本偃师是千杯不醉！”
“那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我都说了我是千杯不醉！不醉！夷则现在是你听不懂成语了吗？”乐无异说着又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夷则，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纪山喝酒的时候，把师父酒窖里唯一一坛藏酒喝光了，当时还说要买十坛还上呢。”
“那件事说来惭愧。”说起曾经漂泊在外的岁月，夏夷则也甚是怀念，即使当时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却也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是啊……”乐无异看着酒杯眼神有些涣散，轻声叹息道，“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竟然一直没有将酒还上。”
乐无异的眸光重新凝聚起来，看着夏夷则认真地说：“夷则，虽然现在有些晚了，不过我还是想去把酒还上，实现当年的承诺。”
“无异，你的意思是……”夏夷则的右眼皮猛地一跳，正色道，“你要走？”
“嗯，夷则，你还记得在流月城的时候，我太师父问我为什么要学偃术。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希望能让人们不必再下地劳作，不必为了一点小事，一步步走完漫漫长路……而那些节省下来的时间，就用来唱歌跳舞，或者坐在河边，看着发光的虫子飞来飞去……那个时代多么好……’我想我现在的想法还是这样的……”
乐无异说起偃术来眼角眉梢都飞扬跳脱起来。夏夷则有些出神。
“夷则，抱歉，我想工部的事情我不能帮你继续管着了。”
“你要辞官？”夏夷则眉头一蹙，不赞同地说道，“留下来有我帮你这样岂非事半功倍？”
“夷则，我想皇宫不大适合我。朝堂也是……”乐无异说着又环顾了下四周，“皇宫很大很漂亮，很多建筑都很精湛，我也摸索着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
“夷则，我也会累的。”乐无异说着说着困倦地眨了眨眼睛，看起来真的很累的样子。夏夷则又哪里不知，岂止是乐无异，他自己也时刻切身体会着什么叫做累……
夏夷则腾出手将乐无异圈在怀里，顺着他的背脊低语道：“累的话我会陪着你的。”
“可是，夷则，如今你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了，你儿子长得很像你！还有闻人也跟她师兄在一起了，就是说好的让我当她孩子干爹这多久过去了还没让我当成，嗯，我觉得我需要催催闻人了……现在就我一个人摸不着方向了……”
乐无异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泛红，眸光闪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夏夷则心底锐疼，就跟被针扎过似的，他收紧了抱着乐无异的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夷则，我想回西域。”
“无异，真的…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夏夷则深邃的眸底有什么在分崩离析。
乐无异怔怔地看着夏夷则，一阵恍惚之后，往怀里摸了摸抓住一个温润的物事，在夏夷则眼前晃了晃，咧嘴笑了笑，认真坚定地说：“夷则，这是我第二个愿望。”
沉默，空气瞬间凝滞。那一瞬间夏夷则几乎感觉不到左侧胸口还在跳动了，什么叫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当真是痛彻心扉地体会了一把。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有些东西碎掉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尤其是感情这种虚无缥缈比琉璃还脆弱的东西……
夏夷则叹息着吻了吻乐无异的发顶，柔声缱绻地低喃道：“无异，好好照顾自己。”
“嗯，好。”乐无异迷迷糊糊在夏夷则怀里蹭了蹭，有点儿晕。等夏夷则低下头的时候，乐无异已经合上眼睡着了。夏夷则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这酒量还千杯不醉呢，小笨蛋……
凉风拂过，带着些寒意，乐无异忍不住哆嗦了下，眉毛也打结拧成一团。摇曳的宫灯在这白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虚影，夏夷则凝视着乐无异不安的睡颜，俯下身在乐无异紧蹙的眉心蜻蜓点水落下一吻。
“好梦。”
人生匆匆数十载，走过很多路，遇见很多人，大多数都是匆匆过客，夏夷则一直以为乐无异是他心中的归人，却没想到竟然也只是过客吗？
本尊咒你……众叛亲离、一世畸零……咒你为至亲至信之人所杀，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一生……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永无安宁……
夏夷则脑子里忽然划过灵虚死前对他下的言灵偈。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他低头看着窝在他怀里的乐无异，发现方才的凉风吹落了几朵梅花，花瓣正巧停落在乐无异的有些苍白的脸上。
他想起了几年前乐无异在桃源仙居图里也是喝了点酒便吵着闹着要给闻人羽跳舞，桃之夭夭，落英缤纷，夏夷则觉得桃花很衬乐无异，灼灼其华，寒梅终是凉了点儿。
夏夷则拂手捻去乐无异脸上的花瓣。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在这里对乐无异说，以后每年都陪朕守岁吧。光阴错落，匆匆而过。
现在，连你也要离开了吗？
如果这是天命注定的话，我这一次选择不相信。
我始终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君无戏言。
落红碾尘，怒放在寒冬的梅花和盛放在暖春的桃花终究是错过了彼此最好的时节……
作者有话说第33章 破镜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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