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涡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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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旋
by七茭白
寻找那个人。
寻找的范围遍布整个地球，包括喀麦隆的热带雨林中心地带，南北两极冰川区，太平洋中脊新生火山群岛，以及毛里塔尼亚的沙漠峡谷。寻找的时间持续了八十五年，重点监控人数超过三千万。全球有一百二十多个部门共同合作，调查出的结果却大多互相矛盾：那个人还未出生；那个人已经死亡。那个人不会出现；那个人会在百亿年后出现。那个人早就离开了这个位面，或者，那个人正在打算摧毁这个位面。
直到“涡旋”正式被世界各地的“观察者”同时探测到。
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超级计算机在同一时间静寂下来，又瞬间接驳，开始疯狂运转。无数个监控设备，人脸识别系统，红外线探测仪开始疯狂开始工作，预测模型在瞬间就被推翻，又迅速迭代至下一个版本。气运管理局指挥台的十二块大屏幕上日夜滚动着无数数据，快得人眼无法识别，在五十二个小时的极限计算之后，一行绿色数字在黑色屏幕上闪现：
北纬39°51'58.3"；东经116°17'58.2"。
北京，丰台区。
二零一九年六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十五分。
一个叫言琪的女孩决定去死。
她在小区楼下的超市里，买了雪花羊肉，澳洲牛排，新鲜的熊本生蚝，烧烤架和木炭，又买了八卷宽幅透明胶。在十七楼的楼梯口里她遇到个陪小孩玩的年轻妈妈，也许是她的邻居，也许不是，但看着面熟。
年轻的妈妈挥着孩子的小手，先打了招呼：“宝宝说声阿姨好。”
小孩子乖巧地说：“阿姨好。”
言琪没有回答，低下头和他们擦肩而过。她不想让陌生人知道自己住在哪个房间，就放慢脚步，想等着年轻妈妈和小孩子离开后再开门回家。可那两个人站在楼梯口一直不走，身后传来他们一起数栏杆的声音：“一，二，三，四……”
言琪放弃了，掏出钥匙开了门。
她把买的东西放在一边，开始打扫房间，洗澡洗衣服，上网预付未来三个月的水电费和网费，再用宽幅胶带封住门窗缝隙。她点着炭火，架好烧烤架，先给自己烤了片牛排，然后她突然觉得，应该喝一罐啤酒。
她没有锁门，下楼买了几罐啤酒。结账的时候店主老太太一边把东西装到购物袋里，一边和她开了个玩笑：“买这么多酒，该找个男朋友啦！”
言琪随口敷衍了一句：“他在家吃烧烤呢。”
老太太笑了：“叫他少喝酒！”
言琪点点头，离开了超市。
她回到家里。房门开着。坐在烧烤架前翻动牛排的男人抬头向她看了过来，一边把牛排塞进嘴里。
言琪错愕了一刹那。
她退出房间，带上门，站在门口确认了一下楼层和房号，掏钥匙重新打开门。
男人还在那里。
一个穿着长筒军靴，披着银灰色牛角扣风衣，戴着黑色露指手套的男人。他长着一副俊美的面孔，身材高大，气质淡漠而孤傲，像是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终极男主角。看到言琪进来，他低头吃掉了最后一块牛排，优雅地用餐巾纸沾了沾唇角，开口说：“请进。”
言琪懵了一下。作为一名独居的单身女性，她早就准备好了七八套方案来应对这种被陌生人半夜闯入的情况，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关上房门，走进房间，坐在男人的对面，心里怀疑自己在做梦，或者穿越进了一部霸道总裁的小说里。
总而言之，对方根本不像一个现实存在的人，还吃了她的烧烤。
“您好。”男人点点头，把烤好的雪花羊肉放在碟子里，递给言琪，“时间不够了，大概只能吃一点羊肉卷。噢您还买了啤酒？这个倒一点在生蚝壳里，烤出来有奶油味。”
男人利落地撬开生蚝，往里面倒了几滴啤酒，放在烧烤架上。啤酒很快就沸腾了，混合着海水和乳白色的蚝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言琪迷惑不解地看着男人。“请问，”她开口说，“你是谁？”
男人摇摇头，夹起一只生蚝放在言琪面前：“您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分二十秒，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吗？先吃一点吧。”
他把烤好的生蚝和羊肉卷放到言琪面前，殷勤得像个盛情难却的东道主。言琪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被人这样热情对待是什么时候了，她低下头，吃了起来。
烧烤架上的食物很快被言琪席卷一空。
“滴。”
一分二十秒之后，男人手腕上的手表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警报，一个机械女声响起：“目标确认，请尽快浸染防护壁垒。”
男人脸上一下子失去了笑容。他摘下手套，向言琪伸出手：“您好，我叫顾舒，是您的气运师。”
气运师？
言琪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男人是要和她握手。两人掌心相贴，男人的手强而有力，冷冷说：“我到这里来，是要在您终结世界之前，提前终结您。”
一簇火苗从两个人相握的手中燃起，迅速蔓延上言琪的手臂。言琪失声惊叫，那火苗一下子爆燃，迅速席卷了她。
一瞬间天旋地转。
言琪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从高空中下坠。
风声呼呼响在耳边，失重的恐惧吓得她大声尖叫。她落在云层里，雷电隐隐，从她身边闪过。很快她又掉到云层的下方，身下，是一座巨大的城市。
“该死该死该死！伸手给我！”
顾舒在她身后大喊。
言琪慌忙伸出手，一股巨大的拉力猛地将她拽住了，顾舒抱住她，两人在半空中滞留了半秒钟，又一起向下跌落。他们一起跌进城市中，一股潮气铺面而至，城市里下着小雨。摩天高楼在他们身侧刷刷地飞驰而过，巨大的玻璃砖墙反射着他们的影子，他们在摩天大楼的缝隙间坠落，像两只小小的飞虫。
“抱紧我！”
顾舒在言琪耳边大吼。他伸出手，掌心中突然弹射出一把匕首。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在摩天大楼光滑的外壁上带起了一连串飞溅的火星。在那一瞬间言琪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一拽，顾舒将手中匕首插进了大楼外墙的缝隙。
两人在空中急停。
言琪忍着强烈的晕眩和头疼，慢慢抬起头，她一下子惊呆了。
他们两个人身在一片庞大的楼群中。四周一圈全是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霓虹灯闪亮，巨大的广告牌无声地变换着形象，远远望过去，像是一片辉煌灿烂的灯海。周围光滑的玻璃墙面反射着城市的恢宏景色，也反射着言琪和顾舒两个人的身影，这些镜面一个接一个地折射反射，像是有无数个言琪和顾舒，攀爬在摩天大楼的外墙上。
整座城市空无一人。被雨水打湿的马路像条灰色的飘带，蜿蜿蜒蜒不知飘向何方。
言琪猛地打了个寒噤，低头看了看自己悬空的脚。在她的脚下，街道和路边停放的车辆小得像微缩模型——这里至少有一百层楼高！
言琪崩溃了，大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哪里！”
顾舒脸色十分沉重：“边界被侵蚀了，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话音刚落，突然间天地震荡，从地底最深层，传出一阵可怕的轰隆声。楼群有的开始沉降，有的开始上升，整个城市隆起又凹陷，缓慢地改变着形状。
“喀嚓”一声，顾舒手里的匕首突然被变型的墙面推出，两个人再次坠落。
言琪尖叫起来。大厦一层一层，飞速从她眼前划过，她看见里面的办公桌椅，看见底层的员工餐厅，然后循环往复，又看见顶楼的豪华独立办公室，然后是——
她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熟悉的，永远也忘不了的人！
言琪惊了一下，大吼：“林杨！！”
顾舒忙问：“谁？您看到人了？”
言琪大叫：“是！是我认识的人！在顶层！”
顾舒立刻道：“抓紧我！”
风声贯耳。言琪紧紧闭上眼，抓住了顾舒的衣服。两人掉落到摩天大楼的底部，紧接着又是顶层，就在刚看见大楼里那个人头顶的时候，顾舒猛地出手，只听得“砰”一声巨响，一阵强大的漩涡般的力量，将言琪狠狠甩了出去！
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言琪摔进了大厦顶层。与此同时，顾舒也跟着冲进，一道淡蓝色的光芒激射而出，像张大网笼罩了顶层办公室里的男人。
“置换！”
顾舒大吼。
光芒一闪而逝。办公室里的男人定住不动了。
顾舒身上泛起了一层淡蓝色雾气。
“林杨！”言琪慌了，急忙扑过去，使劲晃着男人的肩膀。男人顺着她的力道软瘫下来，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
“不！不！林杨！”言琪慌忙抱住男人，对顾舒大吼：“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是一名气运师。”顾舒转过身，走到男人身边蹲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
“别担心，我只是暂时占了他的主位，控制了这个域。否则，我们会在楼群里坠落一辈子。他叫林杨吗？是您的什么人？”
言琪彻底懵住了。她呆呆看着顾舒，注意到男人的左手满是划痕，正流着血。她回答：“是我的前男友……我们分手一年多了。”
“男朋友？怪不得——”顾舒笑了笑，话才说了一半，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在他们的脚下，传来一阵隐隐的震动。
言琪骇然抬头，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她看到远处的高楼正以极快的速度崩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爆炸，冲击起的尘土砂石在远方的地平线划出一道通天彻地的弧面。这道弧面迅速向他们推进，所过之处，高楼全都无声地崩裂。
言琪想要尖叫，可是发不出声音。只在眨眼间，毁灭的弧面就近至眼前。落地窗上突然密布碎纹，又在一眨眼间粉碎，天花板炸开了，整面墙向他们倒塌下来。
言琪眼前一黑，被顾舒扑倒在地。男人用后背为她挡住了冲击，大吼：“手！伸手！”
言琪紧紧握住了顾舒的手，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下一秒，他们掉进一个白色的空间里。
两个人瘫倒在地，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呛咳。言琪呆了呆，突然发疯似地扑向顾舒，抓着他肩膀大吼：“林杨！你没把林杨带出来！”
“他……”顾舒晃着头，吐出嘴里的砂石，又发出一阵惊天动地地呛咳，“他出不来……那里是他的域……”
“他死了？”
“没有……”顾舒喘息着，推开言琪，“只是一个投射。”
言琪怔了怔，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避难所。”顾舒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起身，“偶尔没办法脱身时，我就会到这里避一避。”
他敲了敲墙壁，墙角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扇小门。
“喝点什么？咖啡？啤酒？”
言琪抿紧嘴巴，警惕地瞪着他，摇了摇头。
顾舒笑笑，打了个响指，“啪”地一声，天花板的四角垂下了几台投影仪。房间中央出现了一团黑雾，接着，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浮现出来。
“所谓气运，就是指人一生的命运。一个人的寿命，长相，财富，性格，感情……全都包含在气运里。这个，就是目前为止气运管理局的管辖范围。”
顾舒把手探进黑雾里，点了寿命一项。下拉菜单弹出，言琪凑过去看了看，见到上面列出了健康，意外，起始基数各项。在起始基数里，又列出了精力，体力，智力小项。在体力里，又分出了短期爆发力，长期持续力，和各部分肌肉的评分。
言琪惊住了。她指着菜单，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能修改一个人的命运？”
“理论上可以。”
顾舒点点头：“所有这些指标，我们统称为‘运’。而‘气’，就是一个保护和调整‘运’的东西。”
“您可以想像一个地球。”
顾舒说着，在黑雾中投影出一个缓慢旋转的地球。这是一个46亿年前的新生地球，地壳碰撞，山川隆起，盆地下陷。
“早在地球刚形成的时候，高山和峡谷就已经出现了。就像一个人的‘运’，在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紧接着，大气开始产生。它们充盈着整个地球，保护地表环境，也改造着地球的地貌。人也有类似这样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气’，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充满在‘运’里，时刻流动。”
一层大气包裹上地球。云层堆积，出现了风和雨。海洋形成，植物开始生长。地球的形态迅速变化着，高山被削平，深谷又隆起。
顾舒加快了投影速度。地球上，城市和国家生成了。
“气和运加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域，是他们现实生活的一个投影。地球上所有人的域放到一起，就形成了整个星球的气运。就像在太空能观测到地球的气象变化一样，我们气运师，也能够观测到整个星球的气运变化。请看这里，”
地球上，一个雪白的气流漩涡正在缓慢在海面上移动。
“飓风。”
言琪低声说。
“对。一个人的气运，是时刻变化着的。在人口密集区域，大家的气运互相影响，就会形成局部涡旋。所以偶尔您会发现自己接连几天特别倒霉，或者运气特别好。在通常情况下，因为每个人的域都是独立互斥的，这种湍流很快就会消散，不会有任何影响。”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这种情况，我们称之为大涡旋。”
顾舒说着，伸出手指在地球上那个气流漩涡中搅了搅。大气汇聚，对流加速，漩涡很快就变厚变大，笼罩了半个地球。
“没有人知道这么大的涡旋是怎么形成的。这种高速涡旋所产生的引力，足以撕裂所有人的域，一旦它开始形成，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就像飓风一样，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对大涡旋的最早记录可以追溯到1934年，那一年在中国营川，突然出现了集体气运共振现象，在城市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共有域。当时有超过二十位气运师到域里查看，大家一致得出结论，认为一个巨型大涡旋正在形成。”
“气运涡旋的形成需要三个必要条件。一，大量聚集的气运；二，一致的集体扰动；三，初始力。其中第三个因素最重要，也最难探查。这个所谓的初始力，可能只是一次不寻常的波动，或者一个域的突然调整，它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也有可能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气运管理局由此成立，那二十位气运师，就是气运管理局的第一代领导者。我们的目标，就是团结全世界的气运师，一起找出驱动大涡旋形成的初始力，提前把灾难消灭掉。”
言琪呆呆地听顾舒说完，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不会吧……”
“是的。”顾舒看着她，露出一个微笑，“您，就是提供了初始力的风眼。”
言琪傻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那要怎么消灭？杀掉我吗？”
顾舒摇摇头：“您已经死了。普通人不能触碰气运师，在我握住您手的一瞬间，您的身体已经死亡。”
言琪顿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战战兢兢地说：“这种死法……感觉，还挺好的。”
顾舒笑了起来：“不用担心，我会把您送回去的。现在，涡旋已经形成，我要到涡旋的最中心位置——也就是您的域中，找到那个初始力形成的点，在那里施加一个逆向推动。这对您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是我需要您的配合。”
言琪问：“我要是不配合……会怎么样？”
顾舒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记得林杨的那个域吗？如果不消减掉大涡旋，他将是您的第一个受害者。他的域被涡旋撕裂，将失去所有气运。这种情况在现实中有一个专门的词来形容，叫气血两亏。您在意的人，最终都会枯竭而死，当大涡旋正式形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存活。”
言琪紧张起来：“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她说着，猛地转身就拉开了房间门。顾舒在后面只来得及“哎”了一声，言琪就一脚踏了出去。
房门之外，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广阔空间。没有天，也没有地，入眼只是一片雪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在这一片雪白之中，站着一个巨大的人。那人足有四五米高，听见声音，他缓慢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种极度茫然和无助的神情，慢慢地俯下身来。
他睁大的瞳仁之中，反射出言琪的倒影。
那是顾舒！一个巨大的顾舒！
言琪吓得尖叫了一声，猛地向后退去。下一秒她就被拽进了房间里，顾舒“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不要乱跑！”
言琪惊魂未定：“我看到，我看到了你！”
顾舒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这里是我的避难所，当然有我！”
言琪张了张嘴，直觉有什么不对。可是转眼间她就被顾舒握住了手，又是一阵天晕地转。
再睁开眼，他们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周围站着几个人影，见到他们就打出一道黄色的光，一起指向浓雾的最深处。
“是我的同伴。”顾舒低声在言琪耳边说，“局里的气运师都来了，他们负责浸染边界，放我们进去。每个人的域都有排他性，他们会在这里做遮蔽，保护我们不受攻击。”
言琪点点头，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激动：“每个人的域都不一样吗？我的域里会有什么？”
“气运是对现实的反射，”顾舒淡淡说，“您会在域里看到真正的自己。”
他牵着言琪的手，带着她一起走进浓雾中。
浓雾渐渐转淡。最先进入言琪视野的，是一片荒凉的沙漠。他们像是一下子穿越到了古埃及的金字塔建造地，无数赤裸着上身的奴隶们推着巨大的原木，正忙着运送一块巨大的花岗岩。
言琪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会有人！”
“当然有人。”顾舒低声解释，“林杨的域里没有人，是因为他的‘气’已经被吸走了。您这里正在扩张，人会越来越多。这里的一切都是现实的投射，一般来说，墙代表边界，水流代表着财运。一会进去，您可以数数看自己有几条河。”
言琪看着远处的沙漠，顿时担心起来。
他们穿过半塌的城墙，哭声迎面传来。在墙的另一面，无数人伏在墙壁上，正在埋头痛哭。
顾舒怔了一下，喃喃说：“哭墙。”
言琪不明所以，问：“什么意思？”
顾舒深深看了她一眼，回答：“耶路撒冷的叹息之壁，进入者必要哭泣祷告。后来气运师们就把域里围满痛哭者的墙统称为哭墙，通常……这种墙是用苦难铸就的。”
言琪哑然失笑：“我不觉得有过什么苦难呀，我活得挺好的。”
顾舒没有回答，拉着言琪继续往里走。这是一个古埃及风格的城池，道路宽阔，一直通向中心广场。马路两侧所有的人都在哭泣，越接近城中心，哭声越大，到最后满城哭嚎，震得言琪不得不捂住耳朵。
两人一直走到城市的最中心。广阔的广场上，一座巨大的雕像正在树立。言琪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就惊呆了。
“天那……”言琪捂住了脸，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公开处刑。
那是林杨的雕像。
雕像之下，一半人忙着塑造，一半人忙着破坏。更多人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这也太丢人了！
言琪尴尬得头顶冒烟，突然明白了顾舒一直强调的“域是现实的投射”意味着什么。她感到一阵恐慌，猛地停住了脚步：“我不想进去了。”
顾舒转过身，神色非常温和：“我从业已有五十多年了，进入过几万个域，对您来说暴露自我也许会感到很难堪，但对我来说，这里和其他域没有什么差别。每个人的域里都有雕像，请相信我，不会对您造成伤害的。”
言琪好奇地追问：“每个人都有？”
顾舒脚步不停，叹了口气说：“造神是人类的本能啊。”
言琪跟上了他的脚步，慌慌张张地在后面解释：“其实我也没那么爱他，我们都分手一年多了，当初是他甩的我……”
两人一路前行，周围的景物渐渐发生了变化，从高大的石头房屋，变成了贫民窟一样的搭棚，这些搭棚一开始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到后来层层叠叠地累积，道路也越来越曲折狭窄。
两人从挂满湿衣服和店铺招牌布帘的小巷中穿过，最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像九龙城寨一样庞大又混乱的建筑物群。无数搭棚，木板房，集装箱和垃圾堆积在一起，高耸入云，一眼忘不到尽头。
顾舒倒吸了一口凉气，仰头看着这座巨大的建筑群，低声说：“记忆城。”
言琪问：“这里全是我的记忆？”
顾舒摇摇头：“是能影响您气运的记忆。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宏伟的城市。您记得也太多了。”
他拉着言琪走进记忆城，从无数个小房间的门前走过。这里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互相殴打。男人打女人，老人打孩子，孩子肢解狗。房间里开着黑白电视机，银幕闪烁，放映着各种各样生活的片段。大楼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哭叫咒骂，彼此撕打。两人穿过昏暗的走到，迎面突然走来一个魁梧的黑衣男人，挥舞着大刀向他们扑来。
言琪慌忙向后闪避。那个男人却像没有见到他们一样，只一刀把她身后的人劈成了两半。惨叫声接连响起，那个黑衣男人一路劈砍，把楼道里所有人都砍倒在地，鲜血淋漓，到处都是斩碎的血肉和断肢。
言琪吓得尖叫起来，眼前突然一黑，被顾舒用风衣蒙住了脑袋。男人把她紧紧护在怀里，加快了脚步，一边低声说：“不用怕，这是记忆城在执行内部清理。有些事情一想起来太痛苦了，就会用这种方式来强行忘记。”
两人一路狂奔上楼，一直跑到城寨的最顶层，这里是一个露天的电影院，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大家全都捧着爆米花和可乐，看着大屏幕发出一阵阵笑声。
言琪好奇地看向大屏幕，却一下子呆住了。
黑白大屏幕上，播放的是她自己。那时候她才上初中，曾被全班同学嘲笑孤立。屏幕上老师点名叫她上台答题，却因为鞋子破得露出脚趾，惹来了同学们一阵阵的哄笑。她在台上迟迟不敢写字，老师不耐烦了，冷冷说：“答不出来，就扇自己两巴掌下去吧。”
电影院里发出了一阵大笑。人们像看着天底下最搞笑的喜剧电影一样，兴高采烈地看她扇自己耳光。电影院里响起了一片吃爆米花的声音，这时候顾舒突然开口轻声问：“家人打过您吧？”
言琪出神地望着屏幕上那些被自己遗忘已久的记忆，回答：“是啊，我父母很早就死了，小时候在奶奶家住，大人脾气不好，喝点酒就拿我出气。”
顾舒说：“林杨也打过您吧？”
言琪怔了怔，轻声辩解：“只有一两次，他喝多了，不是故意的……后来也道歉了。再后来他喜欢上别人，我们就分手了。”
顾舒说：“您的记忆城里没有任何恋爱的痕迹，这是一段坏关系。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在事情解决后帮您调整一下气运……”
他看了看言琪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免费的。”
言琪笑了起来，问：“可以随便调吗？我希望赚得多，活得长，彩票中头奖，男人全爱我。”
顾舒回答：“不可以。调整气运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平均一个气运师，要花费三到五年的时间才能给一个域完成微调，而且要终生回访。曾经有一个人想要财运，就找了个新手简单粗暴地往自己域里灌了一条河。可他没有相应拓宽河道，多出来的水冲垮大坝，把他的城淹了大半，伤了命数。那个人后来得了癌症，找到我们时，域里已经坍塌得没法救了。”
言琪问：“你打算怎么给我调？”
顾舒按着言琪的肩膀，让她转身对着电影院：“我会把这个电影院的大灯打开，这样，电影就看不太清了。观众也会慢慢失去兴趣。您再回忆这些过往的时候，感觉就不会这样刻骨铭心。”
言琪一扭头，见到灯开关就在旁边墙壁上，她一伸手就打开了开关：“那就现在——”
“啪”地一声，整个电影院亮如白昼。所有观众在同一时刻回过头来，冷冷地瞪着两人。
顾舒立刻就变了脸色：“该死！”
他狠狠咒骂了一句，拉着言琪就跑，一边跑一边咆哮：“你的爪子怎么就这么欠！我说过多少遍不要乱动！”
言琪大吼回去：“你一遍都没说过！”
两人跑出了电影院，在楼顶回字形的走道里没命狂奔。沿途遇到的所有人都追了过来，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像是要把他们两个人活活杀死。言琪吓得魂飞天外，一边跑一边问：“怎，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杀我们！”
顾舒大吼：“只有主位才有权力碰这里的东西！你激起了排异反射，等会整个域都会来追杀我们！”
一个人在身后抓住了言琪的头发。言琪猛力一挣，疼得眼泪都出来了：“那怎么办啊！”
顾舒奋力一脚，踹开了言琪身后的人，拉着她转身就跑：“去找主位！我把她置换下来就可以了！”
两人屁滚尿流地跑进楼顶电梯间，电梯门合上，把两人带上高空。言琪心有余悸，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问：“去哪里找主位？”
顾舒急促地呼吸着，擦了擦汗：“中心区。”
电梯上急速变化的数字停住了。“滴”的一声，电梯门打开。言琪刚迈出电梯间，就陷入了拥挤的人群中。
电梯之外，是一座异常拥挤的现代城市。成千上万的人拥堵在大街小巷，吵嚷着推挤着，在大街上挤来挤去。这里连站住脚的地方都没有，人和人紧贴着，像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挤。言琪身不由己地被挤进人流中，眨眼间就和顾舒走散了，一回头身边全是陌生人。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高举起手臂，在空中使劲地挥动，大喊：“顾舒！顾舒！”
她的声音淹没在滚滚人潮中，连自己都听不清。言琪挣扎着四处张望，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人挥舞手臂，使劲指着远处一栋高楼的方向。
最高点！
言琪松了一口气，连忙也跟着挥舞手臂，指着那栋高楼，告诉顾舒自己明白了。她拿出了摩西分海的气势，在人群中又钻又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挤到那栋高楼前，大吼：“顾舒！”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突然出现，人群一碰到空气壁就被挡住了，在街道上挤成一个诡异的曲面。只有言琪没有被阻挡，猛地扑进屏障中，下一秒她就被顾舒拉起来，空气屏障瞬间消失，两人一起滚进大厦里。
“快走！”顾舒满身狼狈，拉着言琪冲进电梯间，“我用了气能，他们很快就会出现排异反应，在这里会被活活挤死的！”
电梯门开了，里面却是楼梯。
顾舒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怔了怔，露出一个恍然大悟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转过了身。
“不用跑了。我们跑不掉了。”
言琪气喘吁吁地弯下腰，问：“什么意思？”
顾舒指了指落地窗：“自己去看。”
言琪走到窗边，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已经站在了高楼的最顶层。从高处下望，人群仿佛黑色流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大街小巷。在视线所及的最远方，到处都是这样拥挤乱撞的人群，整座城市像个巨大的蚂蚁窝，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是迷宫。”顾舒站在她身后说，“这些人，全是您的负面情绪。”
楼层缓缓降落，外面的景色从高处变回了街道上拥堵的人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街道上的景物也变了，言琪左右看看，发现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不由急了，问：“我们怎么出去？”
顾舒叹了口气：“要问您自己了。这座迷宫，就是您的‘想不开’。要是您曾经想开过什么事，这里也许会有一条小路。如果从来没有过，那我们就永远都出不去了。”
言琪沉默了。她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大概不会有路出去。我们该怎么办？”
顾舒抬起手，给言琪看自己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场外求助。”
他敲了敲手表：“我们困在迷宫里了。”
对方很快接通，回答：“收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言琪望着外面拥堵的人群，低声问：“这里……你能帮我调整吗？”
顾舒轻轻叹口气，拍了拍她肩膀：“我们在这里，用广播放一支曲子。就放Leonard Cohen 的《Hallelujah》怎么样？当音乐响起，所有人都跟着节奏走，就不会再这样乱挤。不管迷宫多复杂，只要保持一个方向流动，总有一天能找到出路。”
言琪点点头，轻声说：“谢谢，其他人的域里，也是这样吗？”
顾舒答：“很多人都这样，但有的人会给自己放一点音乐，就不会堵着原地打转了。我进入过一个在迷宫里齐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的域，那家伙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
“滴”的一声，顾舒的手表自动接通，一个机械女声响起：“请准备迁跃到3号连接点，倒计时5，4，3——”
“啪。”一个男声突然切进来：“喂喂？哥们，这个域的东南角出现不明气压差，正在催化形成涡旋，疑似主位就在那里，时间来不及了，我直接把你们送过去。”
顾舒立刻变了脸色，惨叫起来：“等等！那边没有屏障——”
一个光罩突然出现，把两人罩了进去。言琪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闪，再睁眼，一阵欢快的音乐声传来。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游乐场里。五彩灯光在身周变幻，所有的游乐设施都在运转，远处城堡的屋顶不断放着烟花，现在是白天，看不到美丽的焰火，只有无数彩色气球和花瓣漫天洒落。
“哇！”
言琪忍不住惊叹，“真漂亮啊。”
“小心！”顾舒脸色非常严肃，抓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要碰，这片区域没有屏障，如果被人看到，会有排异反射。”
言琪想到在记忆城被万人追杀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在游乐场中穿行。旋转木马放着欢快的音乐旋转着。激流勇进的小车冲到水里，溅起一地的水花，一架小型过山车从头顶呼啸而过，绕园区一圈又重新转回来，伴随着一阵酷炫的声音特效。墙角的爆米花机‘噗’地一声，自动把新烤好的奶油爆米花弹出来，没有人去接，这些爆米花就洒落在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整座游乐场空无一人。
欢快的音乐一遍一遍重复，所有游乐设施都在空转。一个明明应该喧闹拥堵的地方却空无一人，言琪左右张望，心中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
“有点奇怪啊……这里。”
她跟在顾舒身后，小声嘟囔。
“这里应该是主城。”顾舒观察了一圈，下了结论，“核心区就是主位所在地。这里如果损坏，会伤到您的命数。”
“哇。”言琪又惊又喜，“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游乐场。”
她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沮丧：“没有河。我是真的没有财运吧？”
顾舒笑了：“河，湖，喷泉都是财运。事情解决后，我可以陪您找。现在我们要先去抢主位的控制权，再慢就来不及了。”
两人在鲜花和彩色气球的围绕中一直向前。这里大得吓人，像是把全世界的游乐场都拼在了一起。两人走了很久，渐渐地，周围的游乐设施有点变了。旋转木马描画出彩色内脏，海盗船会扎进腥红的液体中，过山车变成了漆黑色，在雪白的轨道上飞驰而过，快得几乎看不清。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啊跳啊一二一……”
游乐场里出现了一座巨大无比的机械小丑。他的外壳有点磨损了，露出里面复杂的机械和齿轮。在欢快的音乐声中，他不断做出咧嘴大笑的动作，把自己的机械心脏一次次掏出来。
每一次掏出心脏，花瓣和彩色气球就从小丑打开的胸腔喷涌而出，飞扬上天空。
原来乐园里的花瓣和气球都是小丑的血！
言琪顿时毛骨悚然，紧紧抱住顾舒手臂，吓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自残行为。”顾舒也变了脸色，“代表着愧疚和罪恶感。这是您的主导情绪……糟糕了……”
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慌忙接通电话：“主位是‘暴君’，快设置安全区。”
“什么？”电话那头立刻发出一声惨叫，“你们赶紧出来，让B组先进去做屏蔽！”
“来不及了。”顾舒突然抬头看向前方：“我们被发现了。”
“喀、喀、喀、喀。”
地底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机械开合的声响。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巨大的铰链一点点抽离，“喀、喀、喀、喀”，这声音越来越真切，像是秒针在一秒一秒移动，“喀、喀、喀”。
“安全区好了，在正南方向！”
电话那头，男人大吼。
顾舒拉着言琪，疯狂地向南跑去。他们爬上一片草坡，那里有一个米黄色的光罩。
两人一头扎进光罩里。
“呼……呼……”言琪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跑……”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指着外面惊喜地叫起来：“水！”
山坡之上，有一片淡蓝色的小湖。湖边孤零零站着一个红衣小女孩，慢慢抬头向他们看过来，脸上露出一种极度茫然无助的表情。
“是我小时候……”言琪怔怔地看着小女孩，低声说。
顾舒没有回答。他看着远方，神色凛然。
山坡下有一块表。
这是一块大得无边无际的机械表，表壳透明，露出里面复杂的齿轮和发条。表周围站着一支庞大的军队，他们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高举右臂，齐呼着万岁。
言琪顿时傻了眼：“这是什么？纳粹？”
“是暴君。”顾舒回答，“表代表苛刻的要求，军队代表逼迫。每个域里都有主位，管理局根据他们的风格不同，分为‘执政官’，‘守护者’，‘天使’和‘暴君’。其中主位是暴君的域又称为‘死亡之域’，在这个域里所有人都会被暴君的力量碾压，是气运师的禁区。暴君已经发现了我们，在分针和秒针全部重合的那一瞬间，他就会发动战争。”顾舒淡淡说着，解下腕表，放在言琪手里，“这里面有定位，请您呆在这里不要动，我的同事会来找您的。”
“你要去哪里？”言琪急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们需要您安全。请在这里等待救援。”顾舒说着，一步一步退出安全区，他深深看着言琪，突然笑了一下，“以后，请对自己好一点。”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喂！”言琪急了，慌忙去拉顾舒，可是男人已经退出到安全区之外。
“喀”地一声，分针和秒针重合。
“开战！开战！”一个凄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天地骤暗，一片乌云压上了草坡。这些乌云迅速凝结成实体，成千上万的军人从虚空中走下来，一齐对顾舒开火。
顾舒张开了双臂。两簇蓝色火苗从他掌中跃升，展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空气墙。密集的弹雨在一瞬间就停住了，那些子弹组成了一面金黄色的厚壁，在空中旋转着，艰难地钻进，像是陷进了一种透明的，无比粘稠的物质中。接着，那些士兵也冲了过来，他们疯狂撞击着空气墙，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这是让人心魂俱丧的一幕。那些士兵像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次一次拿血肉之躯冲击着壁障。他们的身体撞得粉碎，脑浆崩裂，鲜血四下飞溅。血肉堆积在空气墙外面，很快就垒起两米多高，可他们依旧在不知疲惫的往上冲。
言琪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安全区，想去把顾舒拉回来。在这一片血色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接近。像摩西分海，那些士兵的尸体和鲜血都自动让开了道路，空气墙外面透出一线光明，一个穿着黑色皮衣，手持长剑的女人露出了面容。
言琪惊呆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丧失了一切知觉，耳边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像大鼓一样敲着。
那是她自己！一个严厉，狂躁，又强大的自己！
“你不配！”空气墙之外，另一个自己发出怒吼。她拔出长剑，狠狠斩在空气墙上。
空气中发出了一阵剧烈的波动。
“言琪！”顾舒大吼，“回安全区！”
言琪慌忙转身往安全区里跑。
“你没有任何用处！”
暴君发出咆哮，又是一剑斜斩。
空气墙发生了扭曲。外面暴君的身影变得无比庞大，每一个动作都挟裹着尖利的风声：“你根本就做不好！”
一道寒光闪过。剑尖穿透了空气墙。
言琪心中剧震，猛地站住脚步，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
她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顾舒刚才和她告别时，说以后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个暴君就是她自己！是她内心的自我对话！责骂自己的语言永远对自己拥有最强大的杀伤力，所以暴君才拥有碾压一切的力量！
言琪感到一阵战栗，泪水夺眶而出。
“言琪！进安全区！”顾舒再一次大吼。与此同时，空气墙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爆响，瞬间消散。剑光挥过，暴君的声音尖利而冷酷：“去死吧，你活着毫无意义！”
长剑斩进了顾舒的身体。
“不！不！不！”言琪大吼着，扑向暴君，“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握住了暴君的长剑。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顾舒抓紧时机，突然大吼：“置换！”
一道淡蓝色的光芒激射而出，笼罩在暴君身上，一闪而逝。
顾舒身上发出了一层微弱的光芒。
暴君定住了。
“言琪！”顾舒慌忙拉过言琪的手，“你碰了她的剑！”
“你的伤！”
两人一起开口。
言琪笑了。她慌忙检查顾舒的身体，却发现他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自己的手上也没有伤痕。
“怎么回事？”顾舒一脸茫然，“暴君的武器，明明只要碰到就会死。”
一阵细小的哭泣声传来。两人猛地转头，看到远处湖边的小女孩正捂着肩膀哭泣。她的手和肩膀都受伤了，鲜血狂涌，一滴一滴流到草地上。
救我。
小女孩抬头看着他们，用口型无声地说。
顾舒猛地一震，脸色顿时变了。
“操操操操操！”他仰天长吼，“我认错了！主位是这个小女孩啊啊啊！”
“什么？”言琪惊了一下。
“你的主位是天使，这TM的谁能想到啊！”顾舒整个人几乎崩溃，指着小女孩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二次投射，先从现实投射到域里，再从域里又投射了一次，所以表面看这是一个暴君控制的域，可最底层其实是她掌管的！你活这么复杂干什么，累不累啊！”
他太崩溃了，连您字敬语都没用。言琪意识到这个小小的细节，突然觉得心情愉快：“不管怎么说，我们找到主位了，先帮帮她啊！”
顾舒依旧崩溃，跟在她身后闷闷道：“帮不了，这个域里她说了算，她要受伤，谁都无法治疗。”
言琪急了，把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那快点置换吧，拿到控制权之后，就可以帮她了吧？”
顾舒长叹一声：“置换只能做一次，我已经置换了暴君，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
言琪怔了怔：“不是还要寻找风眼吗？那怎么办？”
顾舒指了指小女孩：“问她。天使的域没有杀伤力，她很乖的。”
他说着，伸出手抚了抚女孩的脸蛋：“宝贝，这个域的气流中心点在哪里？”
女孩摇摇头，无声地说：“救我。”
言琪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她哽咽着，把女孩紧紧搂在怀里，“她不会说话，你知道吗？她不会说话。她必须很安静，很听话，否则，爷爷奶奶就会把她扔出去，叔叔会狠狠打她。”
顾舒怔住了。
“你小时候，是这样长大的吗？”他轻声问，“你的父母呢？”
“出了车祸。”言琪呜咽着，“全车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我很小，具体记不清了，但是奶奶说是我害死了他们，一直恨我。这个世界抛弃了我，没人爱过我，也没人在乎过我。”
她的泪水滴落到小女孩脸上，小女孩像一下子惊醒了似的，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呆呆盯着言琪看了几秒钟，突然向后退去，猛地跳进湖中。
“哎！”
言琪慌忙去拦，可是已经晚了。小女孩立时灭顶，只在湖面上激起一道一道波纹。渐渐地，这些水波越来越大，整个湖面激烈地震荡起来，像是湖底有什么东西在竭力挣扎。
言琪和顾舒都惊住了。
“哗啦”一声，小女孩重新露出湖面。在她身下，有两双手臂挣扎着纠缠着，竭力把她托了起来。她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了，看着言琪和顾舒惊诧的表情，她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湖水归于平静。
有东西在湖底！
顾舒和言琪对视一眼，一起冲到湖边。
湖水清澈透明，却深邃得仿佛没有尽头。水面之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高举着双手。这两个人之下，是更多人举着他们，所有人都在竭力挣扎，凝固在一个托举的姿势上。
在湖底的最深处，沉着一辆长途汽车。
一股战栗从言琪心底爆发了出来，蔓延到全身。她知道这一男一女两个人是谁。
是爸爸妈妈！
那一年言琪三岁。长途汽车翻下山崖，坠入水库中，全车34人，只有言琪生还。
“这是……当年的场景吗？”言琪哆嗦着，紧紧抓住顾舒的手，“是吗？是吗？”
一簇火苗从顾舒掌心升起，飘到湖面中心。火苗突然暴涨，迅速被扭曲成漩涡的形状，眨眼间就被吸进了湖心。
“是的。”顾舒低声说，“这里就是风眼。我明白了。”
他蹲下身，把手探进湖中，仔细地观察着水流的方向。
“那一天，这33人，把自己的气运全给了你。他们会死掉，可他们希望你活下来。这33人的气运在同一时间剧烈波动，汇聚到你的域里，催化了大涡旋的产生。”
言琪怔怔看着湖水里33个人的身影，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两个小时后。
管理局的气运师们占据了这片湖区，紧张地忙碌着。
言琪和小女孩站在山坡上，一起眺望着脚下的游乐场。
“我不喜欢那个小丑。”言琪轻声说，“我会对自己好一点，答应我，你也要让这里变成真正的游乐场，可以吗？”
小女孩点点头，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嗨。”
顾舒走了过来：“我的同事置换了主位，他会帮您调整这个域。我们探查过了，湖底很深，33个人的气运都凝结在那里。等涡旋消散后，这些人的气运就会融进您的域里，这样很好，就像您说过的那样，您以后会赚得多，活得长，彩票中头奖，男人……也全爱您。”
言琪微笑了一下。
“全爱我。也包括你吗？”
“呃——”
顾舒一下子呆住了。他慌张地躲闪着言琪的视线，言不由衷地说：“您的域……非常非常特别，非常非常美丽。”
言琪说：“你的域也很特别。第一次带我去的避难所，就是你的域吧？什么都没有，只有主位。”
她说着，转身直视着顾舒：“主位的表情，我一直记得。”她指指小女孩，“茫然和无助。同她脸上的一模一样。”
“我曾经被这世界抛弃，你也一样吗？”
顾舒怔住了。他垂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绝症。医生说我活不过三个月。”
“可我活了五年。我的父母就又生了两个孩子，他们一起玩，很快乐。”
“照顾生病的小孩很辛苦，后来，我的爸爸妈妈就想让我快点死。他们放弃了治疗，可我还是不死。最后只好把我送到疗养院。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位气运师，他把我带进了域里，就像我带你一样。”
“就这样了。现在我的身体还停留在那家护理中心，已经五十多年了。也没死。所以我的域里什么都没有，因为我从来没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不是世界抛弃了我，是我，主动抛弃了这个世界。”
言琪呆了呆，脸色突然变了：“你是说……我们到这里来，可身体还停留在现实世界里？”
“是的。你的身体在你的房间，我的身体在疗养院。”
言琪吓呆了：“可是……可是……在你来找我之前，我本来打算自杀的……窗户门缝都封好了。吃完烧烤之后，你熄没熄火？”
顾舒懵掉了。
“我怎么想得到你要自杀啊！”
他抓狂地大叫。
“我……我……”言琪也慌了手脚，“只是因为一点小事，我见到了林杨的女朋友……我觉得没有人爱我，我错了，真的错了……我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还有给我气运的那些人……”
“还废话什么！”顾舒暴躁地打断了她，“现在大概只过了一个多小时，赶紧走你！”
一簇蓝色的火苗迎面而至。言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北京。言琪的家。
言琪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是觉得浑身发软。
她摔下沙发，踢翻了烧烤架。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袭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却什么都看不清。
“救命……”
她拼尽全力发声。可是那声音微弱，像一阵喃喃自语。她想出门，可是才走了几步，就软软倒了下去。
“救命……救……”
身体都不像是她的了，明明大脑在拼命叫喊着要跑，可腿却一动都不动。言琪急得流泪，竭尽全力挣扎着，终于蹭到门口。她拿出最后的力气，拉开了房门。楼道里，小孩子和年轻妈妈玩闹的声音隐隐传来：“宝宝我们来倒着查数，四，三，二，一……”
“救……救……”言琪已经无力再出声。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楼道里小孩子稚嫩的语声：“妈妈那里有个阿姨。”
三个月后。
时间管理局，北京分区。
“您已经决定了吗？”老人翻看着言琪的档案，“您的气运非常丰沛，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大有作为，如果放弃太可惜了。”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我自愿放弃所有气运，接受管理局的改造，成为一名气运师。”
言琪看着老人，坚定地说。
“大部分人选择当气运师，都是因为自己的气运不好，放弃也没有损失。像您这样主动放弃的实在太少了，我能问问理由吗？”
言琪微笑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烫：“我喜欢上了一位气运师。普通人和气运师无法接触，只有这样，我才能和他在一起。”
“如果是恋爱的话，可以让对方放弃能力成为普通人，在现实世界中生活不是更好吗？”
言琪轻轻叹了口气：“他现实中的身体得了绝症，而且，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言琪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眼睛，“不想给他太大压力，我打算先成为气运师，自己有事业后，再去追求他。”
“好，好，”老人欣慰的笑起来，“那就祝你们一切顺利。最后再和你确认一下细节，局里的评级分三等，气术师，气运师，气能师。你的气运非常丰沛，全部转化为气能后，应该可以直接评为气能师，享受一等特殊津贴。你的身体将由局里回收保管，转化不可逆，过程大约持续一个月，这期间您可以留在现实世界，处理一下个人事务。确定后在这份用工协议上签字。”
“谢谢您。”
言琪接过协议，在上面工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半个月后。
北京，丰台区。
一个叫言琪的女孩正准备和世界告别。
她在超市买了几样水果，先到邻居年轻妈妈家里坐了一会儿，再回家却发现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微笑看着她。
他这次没有穿风衣。
“嗨，”言琪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进屋？”
“等你。”
顾舒轻轻笑着，“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不知道为什么，言琪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她产生了一个甜蜜的预感，和顾舒一起进了房间，“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
房门刚合，言琪就被顾舒紧紧抱住了：“欠你一个拥抱。”
顾舒在她耳边轻轻说。
言琪又惊又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能碰到我了！怎么做到的？”
顾舒抓着言琪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因为这是我……真正的身体。看着很年轻吧？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气运师无法触碰普通人，所以……我放弃了自己的能力，现在，我成为普通人了。”
言琪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问：“可是……可是你不是得了绝症吗？”
“噢那个。”顾舒轻描淡写地回答，“是肺结核啦！在我那个年代，确实算绝症。”
言琪感到一阵天晕地转。
“这谁能想得到啊！”她崩溃地大吼，“可是我已经放弃气运，马上就要成为气运师了啊！”
现在，轮到顾舒崩溃了。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涡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