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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第七章

      刘衍在王府中自己平时歇息的正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侍女都被他轰到外头廊下去了,她们每次看见他烦躁就只知道不停地给他倒茶换茶,就好像他是一缸子金鱼似的,只要勤换水就能行。再说他只要烦起来,就觉得她们挤着他了,虽说他这座正经内室也是五间上房,宽敞的不得了。
      还有他这间房上的匾额也不是什么刁钻话,端端正正御笔亲题三个大字,五福堂。他爹给他题字的时候,一字一字讲给他——洪范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他自己也挺满意,满意他爹的字,他小时候最喜欢临他爹的字。
      他一直等到日头移向了西山,院子里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佩剑拍在甲胄上的声音,他就知道人终于到了。他不耐烦地出了口气,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冲着窗外吩咐,“进来吧,不必通禀。”
      窗外的少年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就听见靴底磕在台基上的声音,来人三步两步冲过门帘子,轻车熟路地直奔东屋。
      这人叫褚培良,生得一脸英气,跟刘衍一样身材挺拔高大,眉眼间亦有几分神采相似,只耳朵生的大了一些,略显有些招风。况且他言语常笑,不似刘衍寡言少语,性情也比刘衍容人亲近。他母亲跟皇后是姨表姐妹,因这一层关系从幼时便被选进宫里做安苏郡王的伴当。如今也长到十九岁了,家里要给他谋个出身,便把他送到龙骑卫中效力,现是个五品的都尉。
      刘衍抬头看见褚培良身上还穿着一身金灿灿的龙骑卫盔甲,满脸是汗,显见是急忙赶来的,便把要训斥他办事迁延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抱怨了一声,“怎么来的这样迟?”
      “别提了。”褚培良擦了一把汗,把手里拎的一只包袱往安苏郡王桌上一放,就抓起他的茶壶往自己嘴里猛灌。“刚下值从宫里出来。驸马……你姐夫忒不是人,平日里龙骑卫稍有小错被他抓着便要罚去给太监擦夜壶,我要是敢私自提前下值,他还不得拿我去擦夜壶喽?别埋怨我了,我昨晚接到你的信,早起就托了人去给你寻这些文章,叫家人包成包袱在东华门外等我,下了值我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就赶紧着接了给你送来。你快看吧,别让我白费劲。”
      刘衍不用他说,早已拆开了包袱,把里面誊写出来的文稿一份份展在桌子上,挑了一份拿起来细读。
      褚培良一屁股坐在郡王的桌上,歪着脖子也瞧他手里的文稿,嘴里“哦”了一声,“探花郎这篇考试做的策论十分有名,连我都听说过,前几日满京城里人人传抄。不是什么风月文章,竟能闹得洛阳纸贵,也是新鲜事了。”
      刘衍说道,“屁话,你脑子里就只有风月。”
      褚培良笑道,“我是笑他们,他们脑子里才只有风月呢。他们知道个屁,太子说这篇策论写的好,爱的跟什么似的,他们就疯了一般地抢着读。现在太子爷不提那姓唐的了,他们也凉快了。倒是王爷你,对民政从来不感兴趣,怎的忽然也要找这满篇写着怎么帮人种地做买卖,怎么收税的文章呢?那探花到底有什么警人的好处,你们兄弟两个竟都相中了?”
      刘衍听了这话竟愣住了,抬头瞅了褚培良几眼,愣是没言语。
      褚培良被盯得有点慌,“怎的?”
      刘衍出了一回神,手中的文章渐渐放下了。
      “看不懂?”褚培良伸手在郡王桌上摸了一块果子吃,酸得直皱眉。
      刘衍横了他一眼,“难道老子不能一目十行?”
      褚培良嘻笑道,“忘了你这能耐了,你都多久不读书了,我都快记不清你认字儿了。”
      刘衍没理他,随口说道,“唐翊刚中探花那会想必是炙手可热吧,现在被扔到我这冷灶来,怕是冷透了。”
      “那是自然。”褚培良没心没肺地说,又换了块果子吃,继续说道,“太子身边的人早在策论刚出的时候就放出风来,说太子有意要让他在北书房参知政事。就算品级不高,那实际上也算入了宰执之列了,一步登天啊,你想得有多少人趋奉他。谁知道大公主也看中了他,太子没争过,就送来伺候你了。要我说这事就没劲,不知道大公主怎么想的,你又不想治国平天下,要他这种相才干嘛?他要是个绝色美女,大公主替你跟太子争过来,那还值得!结果费大劲要一耍笔杆子的爷们,伺候你什么呀?画春宫啊?你能比他画的好!”
      “闭嘴,你话痨吗?”刘衍烦心地说,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屋子的踱步。
      褚培良一笑,安静了片刻便从窗口伸脖子向外看了一看,喜笑颜开,“小茜,小茜,把你做的香雪凉果子拿来给我吃吃。”
      引得外面的女孩子们一阵轻笑,那叫小茜的也没应他,他也不觉得臊,又叫道,“那你进来倒杯好茶给我喝。”
      刘衍烦躁道,“你要这么闲,明日起不当值的时候就来伺候我上书房。”
      “那成啊。”褚培良回头笑道,“左右我也是闲着,等我瞧瞧探花郎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刘衍见他答的干脆,低声说道, “你不要总是逗我的丫鬟,逗得一个比一个不懂事理。我虽然这样,也不愿意被刘茂安那奴才追着念叨,前几天三哥还当着宗族里几个皇叔的面说我的丫鬟们比瓦肆里的胡娘还风骚。”
      褚培良鄙夷地“啧”了一声,“三爷自己的屁股还不干净,你知道么,他竟派人偷偷去青州采买美人,他老婆又善妒,家里没一天不吵闹。很有脸说别人吗?四爷爱戏子,五爷更绝,偏生喜欢别人搞过的,听说跟三爷的几个姬妾都不干净,三爷自己脑袋上的帽子都绿得油油的了。”
      刘衍看了他一眼,“这些事我也知道,别人的事我不管,你记着不要当着唐翊的面跟丫头闲嗑牙。”
      他才说完就发觉褚培良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打量他,他被瞧得浑身不舒坦,褚培良偏还大笑道,“怕那读书人瞧不惯?你这条蛮龙叫人给降住了?”
      “屁话!”刘衍烦躁道,“谁能降得住我?”
      他在屋里走了两圈,在褚培良面前站住,烦得用手锤着桌子,边锤边说,“我只是不喜欢他用那样眼神瞧我,他看着我的时候那两只眼睛里全是——瞧不起。他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是呢,殿下再不济毕竟也是王爷。”褚培良道。
      “放屁!”刘衍怒道,“我何曾要过别人为我的身份敬我?”
      褚培良一笑,坐在椅子上向前伸出双臂,说道,“可你也不曾真正在意过旁人诋毁啊。你不是一向说,世人都不配议论你的好歹吗?”
      刘衍被噎住了,心口里有话,半日也没吐出来。最后吐了一口气,在桌边坐定,从那叠手稿里又抽了一篇读起来,半晌说了一句,“写的是真好,跟我在这里蹉跎岁月,确实委屈了。”
      褚培良听了,放下手里的果子不再吃了,沉默了好一阵子。
      刘衍一连看了一二十篇,也有诗文也有策论,越看越是安静。褚培良瞧了他一阵子,笑道,“不如我陪你偷偷出去骑马如何?”
      刘衍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去了,安分几天吧。”
      褚培良点点头,又打岔道,“那个刘子墨还算好玩吧?他是个有名的滑稽才子,那一次酒宴上,四爷那个爱屁股的,大约是瞧他生得有几分女相,仗着酒盖脸作弄他。他当众口占一绝,把四爷骂了一通,你是没瞧见当时场面那个难堪,我们想笑又不敢笑,他自己倒笑了个痛快。后来你那四哥也是着实下作,当时不敢如何,酒宴后竟然派人劫他,想必是要还他个难堪。谁知大公主刚巧从宫中下来要回府,正从那里经过,他也算机灵大胆,径直拦了公主车驾,才算躲过一劫。可他这翰林也就做不消停了,我寻思着大公主把他送到你这里来也是为让他避祸吧,四爷是个什么出身,又是个什么胆量,这咱们都清楚,他绝不敢寻趁你的人。这也算是大公主救人救到底了。”
      刘衍没听完就皱起眉头,过了一会说道,“刘子墨才学也不错,人也机变,太子为什么不网罗他?”
      “大约是因为他风流。”褚培良笑道,“都中勾栏里有名的刘郎么,一向的洒脱不羁,最喜妓女们演他的词曲,听说在绘芳楼还有个相好的。你知道太子最是个自重身份的人,也最恨人家不自爱。”
      刘衍听了半晌没言语,忽然想起一事,“今日师傅好像留了功课,我得做出来。”
      褚培良听得嗤笑出来,“你?现放着唐翊和刘子墨在,你那文章能拿出来看吗?”
      刘衍愣了片刻,先打量了褚培良一眼,又摇摇头,“平生不交读书的朋友,此刻要找个捉刀的都难。”
      褚培良笑道,“罢,罢,一看见笔墨我就脑子疼,你且用功吧,我可家去了。”

      刘衍也不理他,自在家里用功,憋到半夜,总算憋出几篇文章来,也还算勉强能看。可是师傅还留了两首诗,他本就不会写诗,看看时间又太晚,匆忙凑了几句。幸亏他第二天早上起来还重新看了一遍,这一看发觉其中一首竟错了韵脚。他脸一红,连忙撕了。禁不住扯出唐翊的几首诗看,左看也爱,右看也爱,心里纳闷他是怎么想出来用得那么妙的字,化得出那么奇绝的意境,看来看去忽然恼羞成怒,把自己另外一首诗也撕了。
      再作诗已经来不及,他只好胡乱梳洗了,连早饭都不及吃就捏着他那几篇文章直奔书房。
      他起得虽然有些迟,来得却早,一进门就瞧见屋里只有刘子墨。他知道刘子墨也是个玲珑心思的人,果不其然只一抬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就笑了出来,一面起身行礼一面说道,“王爷手里拿的是新作的功课?想是昨晚熬夜做的,学生可否借来一观啊。”
      刘衍老脸一红,想不拿给他看也找不到借口,只好把手里的几张纸一递。刘子墨嘻皮笑脸地接了,一边看一边点头,“这题破得不俗,嗯,嗯,王爷这笔好字啊,好字。嗯?诗呢?”
      刘衍不搭腔,自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捧起茶来喝。
      刘子墨一笑,手提起笔来,在纸上一挥而就。丢下笔说道,“王爷看这两首可还好?”
      刘衍怔了一下忙起身去看,可不就是两首昨日老师限了韵的诗,“送……送我的?”
      “这两首不是十分好,肯定不如唐东园的,可若是我替你写的太冒了,就得提防师傅一时兴起当场让你作诗了。”刘子墨说道。
      刘衍连连点头,“这就很好,多谢多谢。”
      说着就要拿去重新抄写,刘子墨连忙按住。
      “慢着,王爷你想好了拿什么赏我吗?”
      “随你。”刘衍说道,“以后你替我写诗,我一定尽好的东西赏你。”
      刘子墨笑道,“别的东西一概不要,只是我写了这两首诗给王爷救急,王爷需得画个扇面赏我。”
      刘衍笑道,“小事一桩,一言为定。”
      两人计较妥当,刘衍忙忙地抄完了两首诗,又团了原稿扔掉,郭师傅也就来了。谁知唐翊却没到,刘衍心里就有些着急,唐翊那种自重身份的人,从不肯比师傅来得晚的。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唐翊没进来,进来的却是他的那个长随,竟说唐翊病了来请师傅的假。
      刘衍心口忽地烦乱堵塞,忽然瞥见案上那梅红的匣子,想起昨日大公主的人来送这个匣子时唐翊满脸的不自在,继而想起前天晚上太子在门口携着唐翊手,二人那一番如鱼得水的厚密形状。他心里一时嗔着姐姐多事,一时又灰心丧气,突然回过神来发觉郭师傅和刘子墨都瞅着他。
      “怎么?”他沉着脸不快地说。
      郭师傅就动起怒来了,“王爷无故撅那些笔杆子是何道理?”
      他这才发现刚才心烦,不知不觉竟然把那一架子上好的湖笔都撅了。是有些可惜,更加有些混账。可是那个混账的郭老夫子竟然喋喋不休地骂他,从撅了笔发挥到他的行为举止皆不合规矩,更从他撅了笔讲到他有辱斯文,是故意折辱圣人。他登时大怒,“撅了便撅了又能如何,撅了笔就有辱圣人,那我要是撅根锄头还有辱社稷了呢?”
      郭师傅气得发抖,竟答不上来,他起身扬长而去,自回园子里钓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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