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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8章 ...

  •   第八章

      殿门重又打开,两个宫人谦恭地小步进门,弓着身子在门两旁侍立。殿中的气氛再一次有了变化,起先只是细微的衣料窸窣,腰间的玉佩轻叩,头上的珠玉轻碰,接着有人忍不住的咳嗽,再次便有耳语嘈切。唐翊立在殿上,就仿佛站在早春冰雪初融的土案上,听见惊蛰的虫儿在土中苏醒,土岸蛰陷仿佛就在顷刻之间了。
      潆君公主平静地望着殿门,她身后的女眷渐渐悄悄地散开,该走的循着殿后的便门离开,留下的三三两两地散聚在后头。几个有些年纪的元氏妇人站在公主身后不远处,神色凛然,脸上仿佛蒙了霜雪。
      元家的武士们本就缺乏表情,此刻倒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依旧深沉得如同石像的一般。王爷跟他们并不完全相同,他要更加平和,完全地置身事外,在这里他仿佛连自己的气息都隐遁了。唐翊正想仔细看一眼王爷,殿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和笑语,让他不得不转过头去看着殿门。
      太子夫妇便在此时由众人簇拥着缓步走了进来,他们刚刚去了淋了雪珠子的氅衣,里头着的广袖博带,衣裳上绣着的金丝银线在外头映进来的雪光下富丽暖煦。两人步态雍容,举止娴雅风流,恍如神仙眷侣,合着环佩叮当,笑语盈盈,就好似挟着春风共入这蓬莱殿。
      唐翊瞧着正不知心中何种滋味,忽听见刘子墨轻轻一笑,在他耳旁轻吟道,“暾将出兮东方,
      照吾槛兮扶桑。”
      他便知刘子墨也是同样作想,太子其人真如温和名盛之东君,此时来的如此恰好真如昌明之日光,直可驱逐潆君公主的萧杀之气。他不觉去看刘衍,依旧是副无知无觉的娇憨模样,看见眼前这一幕,远不似看见头狗熊时来的兴奋。他在心中一叹,再去看公主,心中不觉生出丝丝缕缕的同情。
      太子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厅堂。果不其然,杜延年也被太子带了回来,衣衫重又整理得十分利落。方才太子耽搁了这半日才走进来,大约便是温和宽厚地在等着杜延年整理衣衫,太子是雍容体面之人,也不肯让旁人随便失了体统。
      太子进来站定了,举目望一望四周如同对峙一般的贵戚,再望一眼地上的杯盘狼藉,不但不曾动怒,反倒被逗得开怀一笑。懊恼着叹息道,“诸位兄弟!诸位兄弟!你们中最年幼的也过了十五了,如何还能有这幼年行径啊?”
      唐翊一听这话,便知太子这是一句话就为此事定了基调了。果然,众人都活泛了不少,只不过让唐翊惊讶的是竟无人敢第一个站出来凑太子这个趣,明明眼见着已经有几个人跃跃欲试了,却似乎仍旧在掂量着轻重。
      太子似乎全未察觉,温和地走了过来,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身边紧紧相随着浅笑聘婷的太子妃元玉,眼神似乎只在自己夫君身上,对殿中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他们夫妻身后跟着的就是杜延年,虽勉力克制,却也禁不住面露得色。
      “潆儿,这是怎么了?”太子刘衎走到刘潆君的面前,温和地问道。
      潆君公主懒懒地笑了一下,声气也随和了许多,“还能怎么了?皇兄看一眼就知道了。皇亲国戚嘛,大约是饱饭吃多了,撑得慌。”
      她语气不算谦恭,可是妹子对哥哥说话,骄纵些也属平常,她拿捏得火候刚好。太子既觉不出她针锋相对,又不能不虑到她明白张扬出来的骄纵公主本色,不能太拂她的面子,免得自己下不来台。
      刘衎便是一笑,“那怎么单单罚的是杜延年呢?他在外头跟我说,并不曾跟哪位兄弟挥拳头来着。”
      潆君公主听了失笑,眼波扫过太子夫妇身后的杜延年,话也是对着他说的,“这么说我是无故欺负人呢?”
      杜延年连忙低头,避开公主的视线,顺势谦恭地垂着头回话,“太子殿下,延年确实有错。兄弟们打架,错都在延年身上。原是我多嘴跟几位兄弟起了口角,才有这一场是非的。还望殿下责罚延年一人,不要怪罪兄弟们莽撞。”
      太子刘衎在这些事上素来宽厚,听他说的恳切,反而劝慰道,“不必如此说,兄弟之间哪有那么多是非。”又向公主说道,“潆儿,延年是姑母的爱子,今年是头一回在京中过年,要在平民小户人家,也算是来走亲戚的,哪有大年下的大板子打亲戚的礼。”
      这话说了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五皇子刘循本是杜延年的主子,连忙接口道,“皇兄说的理儿不错,延年毕竟是长公主之子,怕是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现下他也认了错了,不如就罢了吧。”
      “长公主之子?”潆君冷冷接口,抬眼瞧着面前立着一群比她高大得多的男子,慢慢看了一圈,说道,“你们哪个不是龙子凤孙啊?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龙子凤孙。自己不要皇家的体面,贫嘴贱舌地搬弄是非,就不该怪宫中的法度森严。”
      这话说出来,有些方才跃跃欲试想开口说话的,就又都咽了回去。
      旁边一个挨了打了的刘姓宗亲瞧准时候说道,“公主既然搬出宫里的规矩,那咱们就不知道这规矩有多大了!杜延年因为嘴贱就要挨四十板子,四十板子下去他怕是要瘸一个月,那我们这些真动了手坏了规矩的呢,难道要干脆把我们的腿折断不成?若要如此,太子殿下,不如杀了我们算了,只求殿下给我们留个全尸送回家去。”
      太子刘衎听了也蹙眉,斥道,“胡说什么,哪里到了那地步了?”
      那人自己倒是说的触动柔肠似的,就着太子的话就哭了起来,刘衎只得劝慰他,也不好再斥他胡说八道。
      五皇子刘循趁机缓和,先叹口气,再向公主说道,“皇姐,他这话说的也有理,延年他虽有错,当真是罪不至此。”
      潆君公主不为所动,说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刘循听了便不敢再说,眼睛只看着太子。
      刘衎缓缓踱出几步,目光温和地一一看过争的面红耳赤的人,“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停了一会,等着公主说话,潆君公主半垂着头,似乎在看一只被血污了的金杯。他等了半晌没等来公主的话,微微一笑,举目看向元家兄弟,那些孔武有力的男子也都沉默着,面上毫无表情,没人敢在太子面前呱噪。
      唐翊暗暗地导了一口呼吸,气氛于他来说突然十分地压抑。他看着唯一还算稚嫩,藏不住一脸愤怒的元韶,想起了那晚在汲川县深山之中浴血的少年。看见元九客脸上骇人的刀疤,想起在这里坐的元姓兄弟们大多已经征战过沙场,但这些年轻的男人现在都沉默着,在温润如玉的太子面前低着头,沉默就像山峰一样沉重。
      唐翊觉得不舒服,他从骨子里支持革新,可是难道变法就是要重复那些史书中一遍又一遍记载过的旧事吗?定要让这些英伟的男儿低下头颅,在酷吏的整治之下形神俱丧,他……他突然渴望天降英主,能够兼济天下,使这一切……他……
      太子突然继续说话,把唐翊从乱纷纷的思绪中牵扯回来。“兄弟之间,还是一团和气的好。此事既然是杜延年先开的头,就过来向诸位兄弟赔个礼吧。”竟是不问潆君的意思,直接作了决断,全拂了公主的面子。
      杜延年也算得上机灵,太子话音刚落他就敏捷地躬身答了个“是。”再抬起头来,脸上重又挂上了漫溢不住的笑,“太子殿下教训的是,延年这就向诸位兄弟赔罪。”
      杜延年说到这里停了停,偷眼瞥公主,似乎是想看看公主是不是敢在太子面前再有什么异议。停了一句话的功夫,才看见公主抬起头来,神色懒懒的,眼睛里似笑非笑。
      杜延年便知道此种情况下,公主断难再说什么,虽然她出口就喊得出侍卫的名姓,可料得哪个侍卫也不敢违逆储君。他笑弯了嘴角,禁不住又抖起了机伶儿,笑道,“便是公主殿下先前要责罚兄弟,那也是为兄弟好。延年家中兄弟姐妹虽有几个,却没有似公主这般德貌皆高的姐妹。以后延年在京中日久,定然多往公主殿下府中问安,还望姐姐不把延年当作表兄弟,直做个亲兄弟,不吝教诲才好。”
      唐翊此时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发紧,这杜延年是明着要犯公主的忌讳,煽风点火。太子和公主角力,倘或当真闹到各自号令侍卫的程度,不管太子公主哪个胜了今日这一局,都是覆水难再收。
      那边太子刘衎听了杜延年的话点了点头,又说道,“就是这样才好。潆君,你看如此处置如何?”
      谁知潆君微微一笑,说道,“没有如何不如何的。”
      殿中似乎不少人都舒了一口气,虽然话说的不算完全的和软,模棱两可,可毕竟公主肯展颜一笑,此事似乎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谁知潆君继续说道,“皇兄知道,妹妹从来不管闲事。可是事儿要是出在妹妹的眼皮子底下了,也从没有过不管的时候。”
      这还不算完,似乎没有察觉到太子的脸色,她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杜延年,说道,“什么姐姐弟弟的,你且省省吧。我的兄弟是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还轮不到你来叫我一声姐姐。”
      一番话不绕一点弯,没半点婉转之意。唐翊几乎屏住了呼吸,他顾不上王爷那些不能看他姐姐的吊歪规矩,他仔细打量着潆君公主。公主的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一丝紧迫,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甚至都看不出她动怒,她仿佛就是在跟太子一干人就事论事地说着家常话。现在不得遂心的明明是她,但太子的脸色都要比她多三分怒色,她的神色看起来似乎只靠得上“认真”二字,仿佛认认真真地说今日要是她不得伸张权力,那谁都别想过到明天。
      杜延年脸涨得赤红红,没心没肺的安苏郡王低下头半心半意地藏起幸灾乐祸的笑意。太子的神色极其复杂,略带责备地唤了一声,“潆君。”
      潆君公主没有应他的话。太子沉声说道,“潆君不可如此自大,当着这些兄弟面前,岂不是孟浪了?”
      杜延年见太子为他斥责公主,又见刘循给他使了眼色,料定今日有太子在自己不会吃亏,既然公主不肯放过他,他索性就该闹个大的,干脆不再把公主放在眼里。仰着头作出慷慨激昂模样,朗声说道,“公主既这等尊贵,延年也不敢攀附。今日冲撞了公主,大不了去皇上面前领罪。不过就算到了皇上皇后面前,延年该认的错要认,该禀告二位圣人的话也不敢隐瞒。延年虽有小错,公主也过于仗势欺人,在储君面前尚且强项顶撞,既不合君臣之礼,又不守妇道。”
      唐翊察觉到杜延年的这一句不守妇道,可能要更踩在公主的要害上。可他在潆君公主的脸上只看到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峨眉轻蹙,夹杂着一丝不耐烦,却不是恼怒。她没有开口驳斥,像是料到了太子会在此时有一番定夺,而不管太子会说出什么,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半点也动摇不得她想干的事。
      太子刘衎因为潆君公主沉默的忤逆而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略微背转身,干脆将公主置于脑后,不再理会她。他面向众人,负手而立,缓缓说道,“手足之间,偶有争执,便大动干戈,甚至大开刑罚,这不合父皇教化天下之意。”
      公主在他身后朗声问道,“那依着皇兄,又该如何处置今日之事?”
      他略略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今日要罚也只罚个风雅的,罚你们每人恭楷写十遍小雅的《鹿鸣之什》,明日送到东宫,我当亲自择出每人最佳的,献与母后。今日之事,虽是小事,只是不当在母后宴席上无礼。母后慈爱,设了宴席使我兄弟共聚一堂,原为大家更相和睦,如今竟辜负了,岂不使母后寒心?”
      这正是既合太子的风雅本色,又兼顾了兄弟友爱母子孝心,一时殿中众人点头,交口称赞,三皇子刘徽,五皇子刘循,以及一干刘氏子弟无不动容,共表孝心。
      潆君公主却像木头人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心思,对这一番说白无动于衷。偏在此时,殿门又开,上阳宫中的首领太监匆匆进来,她瞥了一眼仍是没有什么反应。
      唐翊一见人来才恍然大悟,他方才就在想这边闹成这个样子,早该有人去告诉皇后才是。皇后是何等样的人,又岂会对这里的事无知无闻。
      太子刘衎神色间有些微的焦灼,知道是母亲有话来吩咐,又免不了恭敬听了。
      太监面色严肃,立在上头宣了皇后的懿旨,“皇后娘娘说了,兄弟间玩笑不过些些小事,不必大惊小怪,着太子教导几句便是了。”说完又施礼退下。
      众人忙都恭敬听了,例行公事加几句颂扬的话。杜延年格外得意,又说道,“虽是如此,到底让娘娘操心了,延年真是后悔莫及,若是不去皇后娘娘宫中请罪,于心何安?”
      太子刘衎点头称赞,“这就是了,你这样有孝心,娘娘必能宽心。”
      那杜延年知道此时公主断无他法可以处置他,笑嘻嘻又向公主作揖,便要告辞众人前去皇后宫中先请过罪来,再去向兄弟们赔罪。
      不成想潆君公主突然喝道,“慢着。”
      杜延年脸上带笑,“殿下还有何吩咐?”
      潆君冷冷笑道,“我已经说了,今日之事皆由你而起,绝不可饶过。”
      杜延年一怔,满脸无奈像是在敷衍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可是殿下,延年是要去皇后宫中请罪。”他这话说的极慢极清晰,仿佛再耐心地给一个不懂人话的三岁孩子说道理,告诉她此时已不是你想怎么样便可以怎么样的了。
      太子刘衎面色微微一变,阻拦道,“不必说了,你快去吧。”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冷不防地一只沉重的短刀连鞘飞出去,准确地划过一道弧线,力道极大地打在了杜延年的脸上。他的鼻子像只烂柿子一样碎软了,鲜血满面,人晃悠了一下,他旁边的两个刘氏想要去扶他,但是却吓坏了,伸出去的手绵软无力,杜延年倒在了地上。
      连太子都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地中间的血迹没说出话来。
      唐翊看到有几个元家男子都露出了一丝笑意,互相交换了眼神。刘衍从他身边溜走,绕到人群后头挤进去,偷偷把公主掷出去打人的短刀收了回去。
      风雪呼啸的声音再一次在殿中占了上风,潆君抬起头来,还是言简意赅,话里没有任何语气。“我说了怎样,便要怎么样。我说了不许在宫中挑衅,就是不许,不信的,尽可以再试试。”
      屋里一片肃静,唐翊终于明白众人对公主的忌惮到底是如何得来的。
      潆君又说道,“去看看死了没有,没死就叫太医,死了就送回去。我现在去父皇母后处领罚,你们自便就是。”
      说完便扬长而去。
      唐翊震惊之余,回头却一眼瞥见王爷手里的短刀,与他自己的那把如出一辙,惊的目瞪口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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